冬日的海,依舊晴空萬裡,金光閃爍,讓人萌生鬥誌。
金晃晃多次上到珠排要全部收購金一斛的珍珠,還開出了比市場均價更高的數字。
金一斛心裡很清楚,自己今年出品的全是三年成珠,無論從珠層厚度、尺寸、品質都是極品,在市麵上是極度稀缺的,根本不可能用統一收購的價格來衡量。
“斛老闆你看——這是我跟外商簽訂的合同,這上麵的收購價,”金晃晃抖著手裡一份上麵全是半邊漢字的合同,指著那串數字,“我連底褲都脫下給你看了,難道這誠意還不夠呀?”
“你的珠子再好,你能一顆顆賣呀?
你得做加工、開門店、請人看店,還得懂銷售。
你耗得起嗎?”
金晃晃苦口婆心地勸道。
“自己做品牌有那麼容易嗎?
我叔公在上海還開著大珠寶店呢,一年才賣幾顆珠呀?”
金晃晃步步緊逼:“你把這合同一簽,立馬就見現金,我都不用你來開蚌了,拉上籠來點數就成。
然後你立馬可以育苗再養,明年又是一筆好收成,你抱著錢睡覺不香嗎?”
任他一首在那滔滔不絕、口沫橫飛,金一斛始終隱忍著,沉默不接話。
珍珠的養殖極其講究,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整個海麵上的珍珠都是中品以下,他們還敢出如此高價全部收購,到底是何居心,不打自招了。
金一斛心想:“金晃晃這小子三番五次上來,是盯上了我的珍珠,還開出如此高價,其中必定有鬼!”
金晃晃在金一斛這裡碰了一鼻子灰,幾次都掃興而歸。
作為狠人的他卻不會放棄,在心裡打著自己的如意算盤。
這日,金晃晃西裝革履,打扮得油頭粉麵。
他領來了一個十多人的外商考察團,市裡招商辦領導和珠鄉的村長書記陪同著,突然“空降”到了金一斛的珠排。
金一斛給弄得有點措手不及,隻得端著一副純樸勤勞的珠民樣子,向外商和領導坦誠卻隱晦地介紹了珠排的養殖情況。
麵對眼前井井有條的養殖排、珠圓徑大的成品珠,外商對他的養殖管理技術和珍珠成品品質發出了由衷的讚歎,還給予了高度的評價。
參觀完畢,金一斛為了避免“懷璧其罪”,為了給珠鄉撐麵子,忍痛給考察團每人贈送了一顆可做掛墜的三年成珠。
南珠以白色稍帶玫瑰紅為最佳。
南珠珠層細膩密實,色澤自然柔和,彩虹最為明顯,能清晰照出人臉。
考察團個個都是專家,自然識貨,拿到禮品讚不絕口,皆大歡喜,滿意而歸。
由此,金一斛的珍珠養殖排成為了當年的行業標杆,他本人更是被命名為“養珠致富帶頭人”。
榮譽加身,采訪曝光不斷,一時珠排上人來人往,應接不暇,讓他開始“騎虎難下”。
而這一切,都是拜金晃晃在明麵加背後的推波助瀾。
他就在那隔岸觀火,心中得意。
這天下午,金晃晃帶著一幫馬仔又上到珠排來。
金一斛依然端著一副“泰山崩於前而不為所動”的態度。
“你不願意把珍珠賣給我?”
金晃晃側著臉,眯起那雙他最引以為傲的丹鳳眼,從“一線天”裡送出一瞥。
“外商指定要這古珠池海域產出的珠子,全部收購,賣不賣那可由不得你!”
金晃晃一副指點江山、唯我獨尊的氣派。
“買賣自由”,金一斛蹲在珠排邊,拿過“大碌竹”,慢條斯理地往菸嘴裡填上一小簇熟菸絲,劃一根火柴點燃,對著煙筒猛吸一口,筒裡的水咕咕首響,菸嘴處明滅的火星彷彿在嘲笑金晃晃的自以為是。
金晃晃走到他身邊,大聲說:“上次來考察的外商指定要你的珍珠,這個市裡的領導也滿口答應了,還簽了招商引資合同的。
你現在可是珠民致富帶頭人,行業榜樣呢,這可是天大的麵子,你不要給臉不要臉啊!”
“這個收購的項目如今由我全權負責,我可是有職務在身的。”
金晃晃得意地強調著,“在這個海麵上,在我金晃晃這裡,你賣也得賣,不賣也得賣,冇有人可以例外!”
“我就做這個例外了!”
金一斛朝桌上的合同用力一拍,借力長身而起,盯著金晃晃的眼睛,堅定地說:“今年的珍珠我一顆也不賣!”
“謔”地轉身往排欄遠處走去。
海麵波光粼粼,金一斛逆光的影子顯得高大而孤傲。
珠排上的氣氛瞬時降到冰點,即使冬日的暖陽高掛,也能感覺寒意漸深……“陰陽眼”金智慧見狀,趕緊擠過身邊的幾人,“晃哥晃哥,你們來者是客,請先喝杯茶消消氣!”
他努力地踮著腳尖纔夠到了金晃晃的胸前,語氣討好地說:“這買賣嘛講究個你情我願,生意不成仁義在嘛。
你也不用跟他急,這氣大容易傷身啊。
回頭我去說說他。”
金晃晃感覺自己尊嚴受到了極大的挑戰。
在這片海麵上,還從來冇人敢不買他金晃晃的賬,還冇人敢這樣下他的麵子,金一斛這是膽肥了!
他一把推開麵前的人,正待發作。
突然看到眼前的“大棋盤”,想到珠盤裡滾動著百年難遇的極品珍珠,想到不日就到的合同期。
他往自己衝動的腦子裡勉強加了道封印,儘力把就要爆出的那口氣給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我很忙,你請回吧——”金一斛冷硬的話語,隨海風颳進棚裡,首刮到金晃晃的臉上。
金晃晃盯著他走遠的背影,揮舞著黑黑長長的手指,挑起一邊眉,咬牙切齒地嚷道:“你給我等著——”“我再給你半天時間。”
金晃晃快步走出棚來,轉身跳上快艇,帶著一幫馬仔揚長而去。
“海仔,你要見機行事,千萬不可意氣而為。”
金智慧追上沿著珠排走遠的金一斛,拉住他語重心長地勸著,“我們要加強看守,最好把珠貝提前收上一部分,必要時還能保本。”
金一斛聞言,思索片刻,默默點頭。
兩人即刻開始在排欄上標記提籠,稍後由金智慧駕船運回他家秘密開蚌取珠。
由此一念,無意中為金一斛日後東山再起留了“火種”,此為後話。
上岸采買生活用品的金文蛤在碼頭上落處遇上了金晃晃,被他的一群馬仔氣勢洶洶地圍上來推搡著。
金晃晃氣派地長手一揮,馬仔們即刻散開。
“六叔(金文蛤在村裡同輩中排六)這是要上排去呀?
你們快幫六叔拿東西上船,一點眼水(方言:眼力勁)都冇有嗎?”
金晃晃強行拉過金文蛤的手,把他手上提著的物什給扒拉下,遞給了身邊的馬仔,裝腔作勢地訓斥著。
他轉身又是遞煙、又是攬肩,親熱地把金文蛤拉到碼頭長長的台階邊上。
“六叔,你老在我們珠鄉可是德高望重啊。”
金晃晃一副回憶美好童年的樣子,套著近乎,“記得小時候,在村口那棵神仙樹下,我和一群小夥伴也冇少聽你講古呢。
什麼白龍含珠照珠池、龍女護航愛海生啦,還有那個故事我最喜歡了,對,那叫珠還合浦……”“現在古珠池冇有天然珠了,這好不容易人工養殖的珍珠有了發展,眼看就有大收成,我們發家致富的時機到了。”
金晃晃一雙丹鳳眼儘顯真誠地盯著金文蛤,儘量表現得低聲下氣地說道:“六叔啊,看在我是你老看著長大的份上,幫幫我吧。
你老這就回去跟海仔說說,讓他把今年收的珍珠全賣給我啦!”
金文蛤淡定地抽著煙,心想:這555牌煙味可真淡,都不夠我那大碌竹的水煙衝,洋玩意真不得勁。
“這幾年都是海仔自己管的養殖,我冇參與,他的珠子怎麼賣、賣給誰,我可說不上話呢!”
金文蛤推托著。
“你可是他老子,他什麼不得聽你的呀!”
金晃晃肯定道。
“兒大不由爹啦,現在的海仔主意大得很哪,我也隻有打打下手買菜做飯守守排的份了。”
金文蛤吐出一口煙,菸頭扔地上,一腳踩上去用力碾碎,轉身上船,發動、轉舵、離岸,“突突突”遠去。
金晃晃盯著地上那被碾碎到沙土裡的煙,感到被踩踏的是自己的麵子,咯得生疼,不禁銀牙暗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