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闌珊,李白桃紅,三月轉眼已至。
並非開門迎客時辰,流芳樓外停著一輛馬車。
中等身材的男子邁步走下來,衣冠楚楚,眉宇間透著乾練精明。
腰間掛一枚和田青玉貔貅玉佩。
月媽媽領著采薇歡天喜地走出去,接過最後一張贖身銀票。
蘇檀靜靜站在門後,與采薇四目相接。
姑娘贖身後終於換上大方得體的良家子衣裙,烏黑鬢間的牡丹釵栩栩如生,美而溫雅。
蘇檀無聲彎起唇角,對她道:“願姐姐今後平安順遂。”
采薇鼻子一酸,眼眶發燙,重重點頭。
“阿蕪保重。”
目送馬車拐過街角,徹底消失於眼前,蘇檀心裡空落落的。
曾救她於深淵的那束月光,往後定要幸福纔是。
她欣慰采薇終於脫離火坑,亦為她擔憂前路艱難。
哪怕,她尚未可知自己的前路。
樓裡的姑娘們聚在大堂裡瞧熱鬨,你一言我一語。
“剛纔那位便是城西富商孟源吧,采薇可真是好命,點她伺候兩回就贖身了!”
“好不好命還另說呢,誰不知道孟家那位正室娘子凶如猛虎。”
幾人紮堆笑起來。
蘇檀冷眼瞪向她們,剛要上前辯白。
月媽媽數完銀票瞥見她,招手道:“媚蕪啊,隨我來房裡一趟。”
蘇檀腳步頓住,捏緊袖中手指,“是。”
方纔為首嘲笑采薇的紅裙姑娘,朝蘇檀離開的背影翻個白眼,不屑嗤道:“真當自己是金貴的嬌小姐呢!”
“仗著沈都督萬金買下初夜,就推三阻四的稱病不接客。”
另一人接話:“可她手裡有沈都督賞賜的手串,總不是假的。釣男人,她確實有手段。”
“嘁,一個手串能抵得上那群男人日後加起來的銀子?月媽媽可不是善堂堂主。”
“再說沈都督又冇為她贖身。”
又一人幸災樂禍道:“我估計呀,沈都督怕是早就膩了。”
“床榻之上不就那點事,男人都會膩,何況是公侯之家的貴人。”
……
月媽媽房中。
老鴇斟滿一杯茶推到蘇檀麵前,皮笑肉不笑:“五日癸水,七日風寒,如今姑孃的身子可是大好了。”
她長舒一口氣,“今夜便準備接客吧,楊公子可是三番兩次尋我。”
蘇檀心裡咯噔一下。
該來的總會來。
她伸手接過茶盞,皓白腕間,赤色珊瑚手串鮮妍精緻。
強壓下心底的不適,抬眸看向老鴇,道:“月媽媽,沈都督近些日子公事在身,總會再來的。”
她頓了頓,“您也知道,他最是不喜自己的東西被旁人染指。”
“不是媚蕪不接客,實在是不能得罪沈都督,您說呢?”
料到她會有這番說辭,月媽媽方纔作戲的笑臉立時收回,不悅嗆聲。
“媚蕪啊,你這話說的不對。咱們流芳樓的姑娘那都是開門迎八方客,若真有偏愛獨寵的,大可以將人贖身帶回去。”
“侯府自那日之後,可是再也冇人送銀子過來。”
她單指挑起蘇檀的下巴,塗滿硃紅蔻丹的指甲劃過姑娘姣美臉頰。
凶態畢現:“窯子有窯子的規矩,我寬限你這麼多天已經是給沈都督莫大的麵子,說破大天,今夜你也得接客!”
蘇檀攥緊袖中的拳頭,死死咬著下唇。
她很清楚先禮後兵的下場是什麼。
望向月媽媽那雙貪婪渾濁的眼睛,姑娘輕聲開口:“不敢隱瞞媽媽,其實是媚蕪對沈都督癡心妄想,故而守著身子。”
“媚蕪知曉媽媽不會做賠本的買賣,索性前些日子都督賞了我一筆銀子,媚蕪全部孝敬給您,還望媽媽可憐我的一番癡心,再緩兩日可好?”
姑娘淚水盈盈,軟弱無依:“都督出手向來闊綽,隻肖他再來,媚蕪定不會讓媽媽虧了銀子。”
一番話,妥帖可憐,又直擊要害。
月媽媽強硬的態度略有鬆動,垂眼思量。
論理來說,沈都督確實是座大金佛,她養著媚蕪無非就是為了掙大把銀子。
可是那頭的客人實在催得緊,她兩邊兒都不想得罪,兩邊兒的銀子都想掙!
媚蕪橫豎也不是個雛兒了,就算接完客,沈都督也察覺不出什麼。
老鴇的嘴角抽搐兩下,鬆開鉗製她的手指,再次恢複笑容:“哎呦,好端端哭什麼。”
“月媽媽可捨不得弄花你這張漂亮小臉兒,成吧,那便再緩兩日。”
她捏著香粉帕子,胡亂給蘇檀抹去淚漬,“不過那些銀子你可得給我,瞧瞧你這通身的穿戴,媽媽日子過得纔是苦喲!”
蘇檀恭順點頭,嬌聲應是。
走回自己房間,闔上門後,蘇檀脫力地彎下膝頭,瘦削背脊倚著門框。
長睫眨了眨,眸中嬌軟可欺消失殆儘,隻剩滿目清明。
姑娘抬頭看向窗台案前那株枯萎的海棠花,心底森然。
沈修妄離開的第二日,侯府冇送來銀子,她便已經察覺到不妙。
故而她半夜用涼水擦身,不蓋衾被,成功染上風寒。
又連日吃涼透的食物,激得癸水紊亂。
她無法斷定沈修妄是真的毀約,還是生出其他變故。
可她也絕不能坐以待斃。
月媽媽收下銀子未必會寬限她兩日,接客,迫在眉睫。
都說失節事小,生死事大。
可真要被那些肮臟齷齪的男人輪番壓在身下淩辱,蘇檀磋磨多年的冷硬心腸終究忍不住逐漸崩裂。
姑娘緩緩蹲下身子,雙臂環抱肩頭。
秦淮幾日前被樓裡辭退,采薇也已贖身離開,她使出渾身解數才勉強拖延至今,還能怎麼辦?
雕花木窗半敞,澄淨的日光透進來。無數粒塵埃在空中飛舞,宛如遊魂。
窗外長街人來人往,販夫走卒吆喝叫賣,孩童散學後拎著紙鳶三五嬉鬨。
貴小姐從車馬小轎裡走下來逛鋪子,前簇後擁,豪奴健仆驅散人群。
日光徐徐移動,落到屋裡姑娘孱弱纖瘦的身子上。
她明明處於繁華喧嘩之中,卻被無形的罩網隔絕在外。
姑娘身形小小一團,像隻被逼入暗巷的貓。
蘇檀感覺不到春日的和暖,隻覺再次掉入鋪滿碎冰的深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