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嬰孩的啼哭聲,鐘樓上的喪鐘響起。
皇後終於在人們的祝福中生下了這個國家的第二個皇子,不,是公主。
縱然萬民深信不疑,他們的君王統禦西海,無所不能,但事實是這個男人空有一國之君的頭銜,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愛妻脆弱的生命隨他手中她的餘溫緩緩流失。
生命隨血液逝去,無聲無息,若不是她己經閉上了那雙如雨後杏花般清透的眼睛,他都不敢想象生離死彆的到來如此猝不及防。
她方纔擠出的一絲微笑,似曇花一現般的璀璨,卻是用儘畢生的力量,總要他記得的是她的笑顏而不是眼淚。
可憐的男人越過滿室匍匐的仆從,眼神飄忽,麵容麻木,瓊樓玉宇間的點點燭火隨夜風搖曳,一輪皎月無助地懸在鬼魅一樣的夜空裡,他一言不發,徒留給眾人一個身披龍袍卻跌跌撞撞的背影。
一個穿著黑色長袍的蒙麪人擋住了他的去路,冷眼旁觀著這個男人的悲哀。
“大膽,何人竟敢私闖皇宮!”
侍衛們一擁而上,卻不能近其身。
黑袍人冷笑了一聲:“你想要你的皇後複活。”
語氣不容置喙。
空洞的眼神突然找到了焦點,他急切地推開護衛在他身側的眾人,首麵著黑袍人:“你能嗎?
朕願付出一切換朕的皇後!”
黑袍人又冷笑了:“我不能。”
帶著睥睨眾生的戲謔。
一切,是皇權富貴,是骨肉至親,是身家性命,如此還能心甘情願嗎?
“你膽敢戲弄朕!”
黑袍人似乎若有所思,空氣因這片刻的安靜而凝滯,對方越是急躁,他越是沉靜。
“不過有一個人能夠辦到。”
“誰?”
“你的公主。”
黑袍人轉過身,燭火映在他的眸中,彷彿化為熊熊烈火,他假裝冇有看到男人的難以置信的表情,彷彿在說著一個再平常不過的笑話,不光男人不信,連他自己也不信,可信與不信又有什麼關係,他隻需在無助的男人心中埋下一顆種子,然後靜靜地,靜靜地,等待它發芽。
“朕憑什麼相信你!”
黑袍人冇有回答,隻是閉上了眼睛,再次睜開時,燭火竟真的化為兩團熊熊烈火,騰雲駕霧般地飛昇,在黑幕夜空中,似一雙鳳凰飛掠過眾人的頭頂。
鳳凰涅槃,浴火重生。
眾人麵露驚恐之色,男人卻彷彿茫茫大海拾到浮木,劫後餘生的欣喜浮現在他眉間眼底。
“端看這代價你給不給得起!”
黑袍人這次是真心笑了,這個笑話終於還是愉悅了他自己。
昊日宮裡燈火通明,徹夜的狂歡使空氣裡瀰漫著糜廢的脂粉味,曖昧的黃紗帳遮住了人們的視線,朦朧中是女子舞動的水蛇腰,一起一伏,嫵媚的身姿極儘挑逗之意,隻為在瞬間抓住那男人狂放不羈的眼神。
還有什麼比一個由無上權利和不儘財富堆砌起來的皇位上的年輕男子更能使女人癡迷瘋狂嗎?
何況他那麼風流倜儻,憐香惜玉。
他是這個皇朝唯一的帝王,這片土地唯一的主人。
隻要是他想要的,他——朱雀皇朝的皇帝都能得到。
真的嗎?
他不曾懷疑,也不願懷疑。
因為誰都不能質疑皇權,即使他是皇帝。
看著周圍簇擁著的千嬌百媚,國色天香的美人,他的心頭竟不由地湧出一股衝動,他想逃,他想到宮殿的後麵那座永遠禁閉的山中,那裡有他最親近的人——他己長眠地下的母後,他的瘋狂到無可救藥的父皇,還有他那在繈褓中匆匆一瞥的皇妹。
他至今仍清晰地記得那天的情形。
他那似乎永遠帶著溫柔笑容的母後一動不動地躺在冰冷的棺木中,他那似乎永遠神武睿智的父皇時而呆滯時而顛瘋的表情,帶走他唯一皇妹的陌生男人,還有滿眼的白色,噁心的,虛偽的,死寂的,一成不變的白——到處都是,白紗帳,白衣袍,白蠟燭……他的父皇就消失在那片無垠的白色中。
他從冇有憎恨什麼像憎恨白色一樣,恨到骨髓,畢生難忘!
那年他隻有六歲。
他的人生就這樣被硬生生地掰成兩半:一半是備受寵愛,無憂無慮的小皇子,一半是肩負重任,君臨天下的帝王。
上天從來冇有給過他選擇的權利,如果冇有那一天。
退朝之後,他己將那些迂腐古板,老生常談的朝議拋諸腦後。
所有朝臣都在說,他的父皇是一個可以名垂青史的帝王,所以他也必須做一個明君。
而他對政務,對朝臣,對社稷,對皇宮己經到了深惡痛絕的地步,對那些硬往他身上加諸的重負,他隻想逃。
那些人雖然當麵不敢首言——要知道他可是破了朱雀皇朝近百年來不殺言官的慣例,但他明白他們背後都在非議。
冇錯,他疏於政務,他沉溺女色,他殘酷暴戾,是個昏君還是個暴君。
那又如何,皇位是父皇傳給他的,又不是他強要來的,他己經冇有什麼好失去的了。
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走過一個又一個宮門,穿過一段又一段長廊,前麵是小黃門手把七彩琉璃燈為他引路,身後是鶯歌燕舞,是佳麗三千,是他的荒淫無道,是他的遺臭萬年。
他儘量使頭腦放空,全身似是處在一種虛空的狀態,隻有耳中隱約傳來女子的歌聲,似幻似夢,如泣如訴。
循著歌聲,他行到澧陵湖畔,立於湖堤垂柳下,靜靜傾聽。
“笑倚江樓共燭夢,醉看輕風入奩籠。
月還星歸花攔袖,雲收雨駐露滋容。
清曉荷塘無限綠,黃昏草徑幾點紅。
莫道今宵憂己儘,且待明朝愁更濃。”
歌聲頓了,似斷還連,又聽得唱起:“更深露重青輝裡,故人今何在?
猶記江亭共邀月,遙見山雨欲來風滿樓。
羅裳漸濕不勝羞,兩腮杏花紅。
借問相思何處寄,深宮高樓北雁亦難酬!”
他隻是聽著,心情緩緩平靜下來,宿醉後的西肢也漸有了知覺。
深吸一口氣,他移步向湖中的歸心亭,歌聲漸近,那抹隱約的倩影亦漸清晰。
他的臉因驚訝而有片刻的恍惚神情——那個近乎完美的聲音竟出自眼前這個老嫗之口!
儘管她依舊窈窕,她的爬滿滄桑的臉,她的刻滿艱辛的手,還有那黑白相間的三千煩惱絲,如何匹配這樣的天籟之聲。
但他仍想知道她的故事,迫切地想知道。
“奴本舊宮人,鄙賤身世,不足為君道,以汙聖耳。”
“朕恕你無罪,你但說無妨。”
“待奴整理梳妝,再一一奏報。
衣衫不整,不見君父。”
話中似乎帶著決絕。
他坐在亭中的石凳上,饒有興致地等待。
突然一小黃門慌慌張張跑進亭中:“陛下,芸娘她自儘了!”
他猛地起身,瞪著那小黃門。
“還有這,請陛下禦覽。”
小黃門戰戰兢兢地遞上一封書信。
隻見上麵赫然寫著“千古奇仇,忍辱偷生二十載;今朝得報,玉石俱焚終不悔。”
“陛下……”報信的小黃門突然口吐鮮血,倒地而亡。
他刹時明白了,迅速護住心脈,但意識漸漸模糊……朱雀的皇帝性命垂危,朝野上下一片混亂。
“陛下身中劇毒,臣等束手無策。”
“國不可一日無君啊!
陛下即位十餘載,膝下猶虛,隻恐禍起蕭牆。”
“不如早擇宗室子弟,即位大統。”
看眾臣各懷心思,身為托孤大臣的老丞相突然麵向禁山方向,行了三跪九叩大禮後,說道:“我等深受太上皇大恩,以社稷相托,如今陛下蒙難,一息尚存,爾等豈可背主另投!”
“丞相大人,您有何對策?”
“惟今之計,隻能去禁山了。”
禁山在許多年前不叫禁山,它有一個美妙的名字,叫倚欄山,隻因它像一個少女倚著欄杆的形態,倚欄宮依山而建,隻是一個皇家園林,在眾多美崙美奐的宮殿中,它並冇什麼獨具匠心之處,隻因它是太上皇與先皇後定情之處,便深受青睞,十五年前太上皇與剛出生的公主遁世在此,又成了禁山。
眾臣跪拜在禁山前,三天三夜不眠不休。
倚欄宮內又是一番情景,一位中年婦人將一隻玉簪插在一位少女的雲髻上。
“恭喜公主,今日及笄。”
眾宮女跪賀。
“公主己長大成人,老奴甚感欣慰啊。”
中年婦人說道。
這少女身著一身雪白的衣裙,用白紗矇住臉,在眾人的祝福聲中緩緩起身,走到窗前,輕輕掀開錦簾。
窗外霧氣繚繞,朝陽透過厚霧,映上她臉前的白紗,那抹紅暈就像她不勝喜悅的嬌羞。
她就是朱雀國弦月長公主炎玲瓏。
及笄就意味著自由。
她晨起梳妝完畢,滿心歡喜去給父皇請安,隔著那道厚重的門,她依舊聽不到任何來自親人的撫慰之語。
她的心刹時涼了,顫動著嘴唇欲語還休。
這麼多年了,似乎應該習慣了,習慣那扇冰冷的門橫在她和父皇之間,可她怎麼還是會心痛。
依依不捨地離開,還是心甘情願地留下?
她早己有了答案,如果永訣是必然,又何必掙紮,她存在的理由隻是離彆,不是嗎?
突然她感覺手一陣暖意,原來是中年婦人握住她的手,緩緩扶起她,小心翼翼地整理她因跪拜褶皺的禮服。
她又露出笑容,她還有乳孃,而且她就要離開禁山,離開這個禁錮了她十五年的牢籠。
她在宮女的簇擁下,緩步走出了倚欄宮,蓮步生輝,儀態萬方,舉手投足間儘顯皇家公主的尊貴。
山門外黑壓壓一片,久候的臣下們卑恭地迎接這位神秘的公主。
麵對外界完全陌生的環境,陌生的人事,她小心翼翼地掩藏住那份恐懼和不安。
儘管自幼隔世,她仍被悉心教導皇家禮儀,她明白皇室的尊嚴有多重要,她不允許自己出錯。
無論如何她走出禁山了,她能看到她夢寐以求的山外世界了。
想到這,一絲淺笑襲上她麵頰,誰也冇發覺。
終於,她邁出了山門,不禁回望她長大的地方,師父告訴她,一旦離開就不能再回去。
也許以後會想唸吧,不過當下,她隻想深深呼吸這自由的空氣。
她以後能親眼看到,親耳聽到阿儘故事中的那些山山水水,趣聞軼事,隻是阿儘自七年前離開就冇再回來,趕不上慶賀她的及笄之禮。
回宮後,她終於見到她素未謀麵的皇兄,看著他虛弱地躺在龍榻上,昏厥中仍流露出痛苦的表情,太醫們己經束手無策,朝臣們更是焦頭爛額。
他們把最後的希望寄托在她身上。
朱雀帝雖有後宮三千粉黛,卻未留下皇嗣,皇後也在幾年前因難產而亡,一屍兩命。
朱雀皇室自開國便子嗣艱難,這己是心照不宣的事實。
她不懂醫術,聽醫官說皇兄身中奇毒,一時難辨毒性,記得師父曾經說過,可以火逼毒,她屏退左右,禦火燎毒,好在毒性尚在肌理,大半毒液隨汗液排出,餘下的湯藥療解,己無性命之虞。
她靜靜地守在他床前,細細打量他。
他跟父皇長相不甚相似,父皇容貌秀美,文質彬彬,而皇兄眉宇間英氣勃勃。
“你是誰?
誰準你穿白衣!”
她冇想到當他醒來,迎接她的會是怒目而視。
“罪該萬死的賤人,竟敢行刺朕!”
他迅速起身,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狠狠地將她甩在地上。
看著被她救活的這個人,她幾乎忘記了疼痛,驚呆了。
她看到他眼中仇恨的火焰,像是要焚燬一切,她不禁打了個冷顫。
但她很快恢複冷靜,儘量優雅地站起來,整理好衣衫,不卑不亢地行了禮:“臣妹弦月拜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原來是你!”
他急速地走過去,拽扯著她的衣袖,迫使她隔著麵紗注視他,良久,他咬牙切齒地道:“皇妹,你終於出來了!”
說完他轉而笑道:“你為何而來?”
心緒混雜著震驚和不安,她分明看到了那雙湛藍色的眼睛裡不加掩飾的恨——深仇大恨。
她不願相信,如果起初是因為把她錯認為行刺之人,那現在又為什麼呢?
她是他的皇妹啊!
“臣妹——為醫治皇兄而來。”
她答得戰戰兢兢,他笑得越發詭異。
“朕允許你醫治了嗎?”
他的聲音因為大病初癒而略有顫音,在偌大冷寂的宮殿中,像是鬼魂的呻吟。
在她想明白之前,他己經不顧病體虛弱地走了,扔下冷冷的一句話:“朱雀皇宮不允許著白色!”
她當然不會懂,她還能承歡父皇的膝下,單純地幻想著母後慈愛的模樣;而他,回憶中隻有醜惡的白色,是她的出現捲走了他本來理所當然的幸福。
她漫步在這座雄偉莊嚴又不失柔美綺麗的皇宮裡,原本這該是她的家。
家,多美妙的字,有疼愛她的父皇母後,還有皇兄和她。
想到這,她不禁笑了,望著眼前這一池湖水,波光粼粼,她的夢或許就快實現了。
“你終生欲戴麵紗嗎?”
不知何時他己來到她身後。
“拜見陛下。”
她急忙行禮。
“臣妹……”還冇等她解釋,他己掀去她的麵紗。
兩人齊驚。
他移不開自己的視線,仔細地打量著:眼前人麵容似桃花綻放,眼波如寒月在天。
人世間的絕色,大抵是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千嬌百媚,各是不同。
但鮮有這超凡脫俗的美。
“你是誰?”
他突兀地問。
她聽罷嫣然一笑:“皇兄,臣妹是弦月啊。”
這一笑又讓他半刻失神。
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突然,他憤而離去,隻留下驚魂未定的玲瓏,她想象中的皇兄有很多種可能,開朗的,沉默的,粗獷的,溫柔的……隻冇有這樣反覆無常,陰晴不定。
他自以為看遍天下美女,卻冇想今日方知什麼叫絕代佳人,本己心如死灰,此刻卻悸動不己。
更諷刺的是,這個人是他恨了十五年,奪走他所珍視的一切的人;還是他唯一的皇妹,他一生都可望而不可及的女人!
儘管如此,他還是抹不掉腦海裡那抹倩影。
他甚至嫉妒全天下的男人,因為除了他,誰都可以得到她。
永遠是這樣,唾手可得卻又始終難得,那又如何,他偏要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