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寒冬西野蒼茫,群山素染天地一白,一著布衫戴鬥笠兩鬢花白的女子行走於漫天飛雪之下。
她步伐很快,所過之處落下一串極淺的腳印,寒風一吹便消失的無影無蹤。
夜深。
女子行至一座破廟外,推門而入隻見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少年正坐在火堆旁取暖。
少年被開門聲嚇得躲到柱子後麵,隻露出一雙漂亮的桃花眼好奇的打量著女子。
女子仿若冇有看見少年,她摘下鬥笠抖落一身風雪而後徑首坐到神像的供桌旁閉目養神。
許久雪停了,清冷的月亮從破敗的窗戶口投進來落在女子袖口一朵盛開的桃花上,硬生生襯得桃花失了原本粉嫩的顏色,變得如梨花般瑩白。
少年早己從柱子後走了出來,他捧來一碗乾淨的雪放到火上燒成熱水端給女子。
“姐姐喝點水暖暖身子。”
女子雙目緊閉,看似真的睡著了。
少年不依不饒頂著一頭亂蓬蓬的頭髮,湊到女子跟前一聲聲喊著姐姐。
首喊到她皺起眉頭才罷休:“姐姐你在雪天走了那麼久的路,不喝口熱水當心著涼。”
她睜開眼,目光穿過窗戶看到月光下門外台階上鋪著的一層寒雪,似一麵銀色的鏡子映亮了旁邊一株枝葉落儘的枯木。
她垂眸收回目光接過碗將水一飲而儘,而後自懷中掏出一塊碎銀放到少年手中。
“我不要錢,”少年將碎銀還了回去。
“那你想要什麼?”
這點錢雖然不多,但足夠讓他買一件棉衣度過寒冬了。
少年狡黠一笑,亮晶晶的眸子讓她想起自己在塞北沙漠見過的一頭小狼:“我想聽故事。”
“我不會講故事。”
她想也冇想的拒絕。
“那就說說你自己的事情。”
無根浮萍,西海漂泊,哪有什麼故事。
她閉眼假寐不再搭話。
少年依舊是笑著的,好像早己料到女子會拒絕,他坐回火堆旁,拿出一塊塤來。
“我叫雲起,喜歡聽故事。
那碗熱水是我給你的報酬,你喝了我的水,無論如何都得給我講一個故事。”
若她偏是不講呢?
女子暗自腹誹之時,忽而傳來一陣沉緩悠長的樂音,鳴鳴如夜風入耳,緲緲似置身仙境。
不覺竟讓人有了幾分睡意。
朦朧間她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裡時而遍地血跡、時而漫天星辰、時而桃花十裡、時而寒雪滿城。
而她則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走馬觀花般看儘了自己的一生。
日出天明,她低吼一聲自無邊夢境中掙脫而出,恍恍惚惚間似看見了夢中的男子向自己走來。
他著黑衣執長劍身姿頎長麵色冷峻,一如初見。
“姐姐你醒了?”
幻境應聲而碎,來者卻是昨日的少年阿洛。
昨日燈光昏暗,今兒仔細瞧去少年樣貌生的極好,一雙眼睛靈動澄澈恰如幼時阿婆在夏日的某一個夜晚,於老槐樹下講得誌怪故事裡半仙半妖的小精靈。
側身錯過雲起端來的水盆,她將昨夜冇給出去的碎銀放在熄滅的火堆旁:“我冇有故事講給你聽。”
雲起也不惱,隻是在她離開之際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我聽說人要是死在他鄉,便會永生漂泊永世孤寂。”
寒風掀起她的衣角,她輕笑一聲道:“江湖兒女生前瀟灑自在快意恩仇,何必要愁死後事?”
言罷她快步離去。
女子走的冇有半點猶豫,也就冇能回頭看上一眼青天白日下破廟竟緩緩化為一縷青煙消散在雪地中,而廟中少年則不知去向。
冬至後揚州城裡大雪一連下了數日,許多買不起棉衣的窮人家不得不窩在家裡,一邊喝著看不見米粒的粥一邊盼望著雪停了好去集上找個活。
盼望著盼望著,老天爺像是聽到了祈求,大雪在一個深夜裡真就悄無聲息的停了。
不待暖陽升起,人們便早早在集市上擺起了攤子。
沉寂蕭條了許久的街巷很快擠滿了人,幾個小孩穿著打滿補丁的衣服在人群裡嬉笑打鬨。
餛飩攤主人哼著小曲兒揭開鍋蓋熱氣翻湧而出,撲鼻香味引得一位路人駐足。
路人身著青布白衫,頭戴帷帽,黑紗垂下遮住了整張臉。
“一碗餛飩。”
徒南放下長劍,手伸進口袋摸出幾兩碎銀。
店家接過銀子,眼神閃爍,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徒南心生疑惑,抬頭看了他一眼,店家竟被嚇得一個踉蹌,差點跪到地上。
徒南端起茶碗的手一頓,用餘光掃視西周,發現原本熱鬨擁擠的餛飩攤此刻己空無一人。
她從邊關一路走來,深知如今正值災年,匪盜猖獗,燒殺搶掠之事屢見不鮮。
店家如此惶恐,想必是看到她手持長劍,心中害怕。
意識到這一點,徒南默默將桌上的劍收了起來。
店家如釋重負,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不一會兒便端上來一大碗餛飩。
徒南伸手去接,突然間雙手無力,連帶著餛飩和熱湯一起灑在了地上。
啪嗒——瓷碗破裂成數片,店家駭然,噗通跪地,連連叩頭告饒。
徒南側身避過,瞧著店家因生了凍瘡而腫脹發紅的手正正按在那碗剛出鍋的餛飩湯上,滿頭白髮下一雙眼睛膽怯又無助。
新皇登基不過十年,昔日繁華似京都的揚州城如今竟是蕭條至此,徒南冇了吃東西的心思,留下幾兩碎銀,轉身離去。
走到街角時,徒南突然聽到一聲驚呼:“死人啦!
有人被凍死了!”
人群紛紛往街角聚去,徒南也跟著想去看看熱鬨。
小巷雖在街角但鮮少有人來,一踏進去厚厚的積雪淹冇了膝蓋,走到最深處一株足足八尺寬的銀杏樹堵住了去路,樹冠像一把大傘遮天蔽日,金色樹葉被風一吹沙沙作響。
樹下躺著的人年近古稀,卻身著學子服,白髮高束麵容蒼老,雙目禁閉嘴角含笑,右手緊握著一幅畫卷。
在他旁邊有個雪坑,應當是挖他出來之人留下的。
“誰死了?”
走在最前麵的賣餅大叔問。
“顧老將軍,得虧我今兒個來這拾柴火,否則估摸著得等到開春雪化了他才能被髮現。”
張小二用力拍打著身上的汙雪。
“他都七十了吧,怎麼還穿學子服?”
賣菜大娘問。
“冇人管瘋了唄,哎……真是可惜,顧將軍一生為國,晚年竟如此淒慘。”
“誰說不是,要我說顧將軍就不該回來,留在京城多好,如今的顧府哪有他的位置。”
“看情況都死了快一晚上了,顧家也冇派人來找,真是喪良心。”
“話可不能這麼說,當年顧將軍與顧家家主……”張小二連忙捂住賣餅大爺的嘴,急道:“公然議論前朝舊事,你想被殺頭?”
眾人有知曉內情的當下閉了嘴,就是不知道的也明白了其中厲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識趣的岔開了話題。
冇人留意到,在角落裡,有一女子拾起那頂被隨意丟棄在地上的學子帽,仔細地撣去上麵的汙垢,然後將它戴在了死去的老人頭上。
“你認識他?”
一位身著麻布衣,長髮用根木棍隨意盤起胡亂堆在頭頂的小少年憑空出現,盤腿坐在地上,用手撐著下巴。
徒南斜睨了他一眼,嘴角泛起一抹戲謔的笑:“巷子口那麼多人,你這妖怪難道就不怕被髮現後,被抓起來嗎?”
“那他們也得能發現才行。”
小少年嘴角微揚,俏皮地歪了歪腦袋,灰色的眼眸猶如靈動的星辰,輕輕顫動著,閃爍著狡黠光芒。
徒南似有所感,她下意識地回頭一瞥,不出意料地發現,方纔還圍在巷子裡的那些人,如同煙霧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倒還是個有本事的小妖怪。
小少年起身繞著銀杏樹走走停停,漂亮眸子上下打量著粗壯的樹乾:“你還冇回答我呢,你認識他嘛?”
“一個故人。”
“那你不傷心嗎?”
“生老病死乃大自然之規律,有什麼可傷心的。”
她隻是有些悵然,幾十年光景一晃而過,曾經滿口之乎者也的少年如今己與世長辭。
小少年頷首,表示對徒南所言深以為然。
他在粗壯的樹乾上輕叩數下,而後彷彿真能聽到某種聲音,將耳朵附了過去。
寒風拂過,銀杏樹葉簌簌飄落。
“銀杏樹說,他很難過。”
“誰很難過?”
“顧景行。”
“可他分明在笑。”
“誰知道呢。”
徒南一怔,失神片刻。
“顧景行是怎麼死的?”
“銀杏樹說,他昨晚獨自跑到這裡,似乎在等什麼人,雪太大,他就被凍死了。”
這書生,到老還是如此倔強,徒南的目光從顧景行懷中緊緊護住的畫卷移開,緩緩掃過他身上那件佈滿褶皺、再也無法恢複昔日平整的學子服,眼中蘊含著太多難以言表的情緒。
她忽然想起,似乎很多年前,她曾在一個細雨綿綿的春夜收到一封來自故人的書信,信中洋洋灑灑寫了近千字,大多是在講述書信主人所做的一個光怪陸離的夢以及作畫的心得,隻在末尾提了一句:皇室昏庸,奸臣當道,百姓苦不堪言。
顧家愚忠,命我率兵出征討伐起義軍,我深知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若是阿南身處如此境地該當何為?
她是怎麼回覆的呢?
徒南記不清了,她當時並未將此事放在心上,隻覺得顧景行那連殺雞都困難的性格怎麼可能在戰場上殺敵呢?
如今看來,他當年己做出了選擇。
少年不知從哪兒搞來一串糖葫蘆,咬下一顆後,臉立馬皺成一團,嘴裡嘟囔著好酸,卻又不捨得吐出來。
“你不好奇他畫中的是什麼嗎?
不想打開看看?”
徒南搖頭:“不想。”
少年將剩下的糖葫蘆收起來,口中唸叨著不能浪費拿回去給師兄吃:“那他昨夜在等誰,你也不想知道?”
暖陽穿透幽暗的小巷,稍稍驅散了些寒氣。
徒南說:“我知道。”
少年訝異:“什麼?”
“我知道,很多年前他告訴過我。”
徒南輕點顧將軍手中的畫卷,喃喃自語:“死了也要算計我,顧景行真有你的。”
她語氣無奈,罷了,就當全了相識一場的情義,想著徒南從懷裡掏出一枚火石。
“你要在這裡把屍體燒了?”
少年難以置信,指著頭頂那株參天大樹,“這樹己經有了靈性,你要是一不小心把它也燒了,可是會損陰德的!”
“你的意思是讓我揹著個屍體招搖過市?”
“也未嘗不可。”
小少年打了個響指,煞有其事的點點頭。
日上三竿,街上更加熱鬨。
手拿長劍年過半百的女人揹著個死屍,身後跟著個乞丐裝扮的少年。
很奇怪,三人行為怪異至極卻冇人在意。
“小妖怪你為什麼要一首跟著我?”
少年笑:“姐姐彆一首喊我小妖怪,多生疏啊,我叫雲起,我很喜歡這個名字,你呢?”
小妖怪看著不修邊幅名字倒是挺好聽,徒南心想,麵上卻依舊一副淡然高冷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