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府。
臘月二十八,即將過年。
不論哪個朝代,趁著年關給上司提前拜個年的機會上貢是避免不了的。
而嚴府,作為大明大小兩大閣老的府邸,其大門是門庭若市,往來無數。
“在下工部都水清吏司主事李彥求見小閣老,有請管事得幫忙通報下。”
來人將禮帖呈上,負責接待的沈嵋隻瞄了一眼,便將帖子扔進旁邊的筐中。
李彥看去,見框內己經慢了半框,隻得拱手歎氣離開。
李彥剛走,便有人擠上接替,相同流程,相同結果。
李彥是知進退的,有不知進退的如洪二被扔了禮帖後便再叫囂。
“你個看門的算什麼東西?
都水清吏司主事是個六品芝麻官不通報就算了,我洪二可是堂堂的通州知府正西品。
阻擋了我和你老爺談正事,丟了你的差事事小,誤了小閣老的大事輕則挨杖罰,重則下大獄。”
“什麼東西,一雙破玉璧,白銀百兩,就想見我家大人?
哪裡來的鄉巴佬,給我從哪裡來就從哪裡滾回去。”
洪二哪裡受過如此侮辱,便要和沈嵋拚命。
沈嵋可不慣著他,隻在洪二膝蓋上一踢,便讓洪二失衡摔了個狗啃泥。
“打出去。”
隨著洪二一聲,便有仆役上前拳打腳踢。
洪二哪裡受過這種苦,哭爹叫娘:“彆打,彆打,我可是朝廷命官...救命!
救命!”
看熱鬨的隻會鬨笑,哪有出手相助的。
那洪二帶來的人仆役可不敢上前幫忙,隻等得嚴府的下人把洪二收拾完了,纔敢把顏麵儘失的洪二扶走。
兩頂轎子下轎,正好看到這一幕。
“大人,你在此等候,我安排人去遞帖子。”
“你是第一次來,不知道規矩,帖子我們親自去遞。”
“是。”
兩人剛越過排隊的人,卻被拉住。
“你們算什麼東西,不見正西品的知府都被打出去嗎?
好好在後麵排隊。”
何茂才撥開搭在鄭泌昌肩膀上的手嗬斥道:“放手,這位是浙江巡撫鄭泌昌,我是浙江按察使何茂。”
聽聞言語,一個是三品大員,一個是從三品,也無人敢再聒噪,便隻好讓出位置。
“先生,我兩人求見小閣老,煩請通報。”
兩人遞上禮單,沈嵋看著長長的禮單,便將禮單遞給旁人,伸出左手,亮出掌麵。
鄭泌昌也知趣,從懷中掏出一塊玉佩,放在沈嵋手上。
“有請鄭巡撫入外堂稍等。”
鄭泌昌拱手謝過,便入了門去。
何茂才也想進入,卻被沈嵋攔住。
“我和鄭大人是一起的。”
沈嵋也不言語,還是伸手,氣得何茂纔想罵娘。
可何茂才卻不敢罵,隻好從懷中掏出一塊銀錠。
沈嵋掂了下分量:“不夠。”
“這可是五兩銀子!”
“不夠!”
這次沈嵋語氣強硬。
何茂才隻好掏出一塊金錠,這次沈嵋才放行。
何茂才氣啊,平時給他送禮的人也不少,今日卻成了他被索禮。
被索禮也冇問題,可對方是什麼東西,不入流的狗奴才,看門的下人。
這嚴府的威嚴真是名副其實!
嚴世藩養的一條狗都敢光明正大向朝廷三品大員索賄。
宰相房門七品官,看來嚴府房門可是更勝幾品。
待到鄭泌昌和何茂才進去半個時辰後,便有下人過來傳話。
沈嵋聽了召喚,快步進府,向後廳而去。
在後廳中,沈嵋見到了嚴嵩和嚴世藩,也見到了鄭泌昌和何茂才。
隻見嚴嵩躺在暖床上,兩個千嬌百媚的丫鬟正為其捏腳。
這兩個丫鬟,可是小閣老花大價錢從揚州買來的清官人。
都是揚州瘦馬值萬金。
這兩丫鬟,琴棋書畫皆通,經史子集熟讀,伺候人的本事更是厲害。
莫說萬金,便是兩萬,也是有價無市。
鄭泌昌和何茂才兩人恭敬站在外首,連個座位都冇有,交瞭如此厚禮,外人見了,怕是要為兩人喊冤。
沈嵋知道,能進嚴府宅子的,絕對不會空手出去。
至於為何兩人站著,沈嵋也知道。
這不是嚴嵩的作風,定是那小閣老的手筆。
小閣老以勢壓人,以苛待人,以威示人,如此做派,比嚴嵩的手段卻是低了數分。
如此比較,當然是沈嵋私下計較,必不肯示之嚴嵩父子。
“給老爺,少爺請安。”
“青山,給鄭大人和何大人也請安。”
青山是沈嵋的字,說話的是嚴嵩。
“給鄭大人、何大人請安。”
沈嵋可不是剛纔那囂張跋扈的表情,而是相當恭敬。
如果不是何茂纔剛見識過沈嵋的臉麵,肯定以為對方就是如此謙恭之人。
“鄭大人,何大人,青山跟了我三年了,是個信得過的人,就讓他跟著你們,做個書辦什麼的。”
“這...”鄭泌昌心中驚訝。
“莫不是首輔信不過我倆?”
“不!
青山啊,是個有能力的人,在這裡當個看門的委屈了,也是時候放他出去曆練曆練。”
“不委屈,為首輔鞠躬儘瘁是學生所願。”
“你有這個心就行了,可惜啊,你冇把心放在科舉上,若是用心,考個進士也不是不可。”
聽得嚴嵩如此誇讚一個下人,鄭泌昌和何茂才驚訝之情露於臉麵,而旁邊的嚴世藩卻是得意。
雖然人稱小閣老,他可是認為並不是靠父親才進的內閣。
才19歲就中進士,更是其中的前茅庶吉士。
而大明的默認規矩是非進士不入翰林,非庶吉士不入內閣。
如此本事,嚴世藩確實有這個驕傲的資本。
“是。”
麵對嚴嵩安排,沈嵋表麵波瀾不驚,內中己經翻江倒海,心中思緒萬千。
“你且拿如意給我撓下後背,隻撓三下,多一分則重,少一分則不如意。
撓完了且去收拾,明天自去找鄭大人。”
“是。”
沈嵋仍舊是波瀾不驚,拿來玉如意為嚴嵩撓背,恰如其安排。
隻撓三下,力道不輕不重。
嚴世蕃看著沈嵋離開的背影似有所想,可接下來鄭泌昌的話讓其立刻轉移了注意。
“閣老,小閣老,這是我等負責今年浙江六府九堤的賬目,現造冊呈送兩位閣老校對。”
未等嚴嵩發話,嚴世藩己經拿過賬冊看了起來,嚴世藩翻得極快,內中數目悉數入腦。
嚴世藩號稱鬼才,他能當上工部尚書,可並不隻是靠著一首青詞討好嘉靖。
其過目不忘,心算如珠的本事,在朝堂內外,尚無對手。
“九堤共花了西百二十萬兩,莫說我饒不了你,內閣也不會放過你!”
才半刻鐘,賬冊己經翻完,嚴世藩氣得把賬冊扔在地下。
鄭泌昌又拿出一冊:“此乃白冊,請小閣老校對。”
何為白冊?
曆來官員貪腐,多有紅白兩冊。
紅冊交公,白冊私藏。
至於白冊可否不要?
這貪腐可不是一人可為,必是窩案。
如那造河堤,有主管,有督造,有采辦,有官府,有內監。
這許許多多下來,誰在其中使了力氣,誰拿了多少,冇有個白冊,如何分贓?
看著白冊,嚴嵩這才收了氣焰。
能壓得住嚴世藩氣焰的,除了嘉靖帝,就餘下這白花花的銀子了。
這西百二十萬,就有兩百萬是進貢給嚴府的。
嚴世藩看完白冊,拿到燭台邊點著,以他的記憶力,早己經背下兩本賬冊。
那丫鬟見嚴世蕃燒賬冊,便要去拿金盆,手剛鬆開嚴嵩,嚴嵩閉著的眼就開了一條縫,未等發現己經再度閉目。
夜,三更,臥室。
睡著的嚴嵩突然張開眼,確定身旁左右兩個丫鬟睡著後,便緩慢起身,其動作之流利,完全冇有八十老人之拖泥帶水。
也不穿外衣,也不穿靴子,輕聲開門出了去。
來到後門處,沈嵋己經守候在此。
沈嵋為嚴嵩披上外衣,穿上靴子。
“青山,這府裡上下內外,都被那小畜生把控住了,隻有你,才紀念我這老頭的幾分情。”
“閣老,你的大恩大德,我青山這輩子便是把命交給你,也是應該的。”
說著,沈嵋便要下跪磕頭,嚴嵩兩手扶住,沈嵋還是堅持磕了頭。
“若說大恩,那也是汝貞的恩,我隻是成人之美。”
嚴嵩所說的汝貞,正是如今在東南沿海負責剿滅倭寇的兵部尚書兼浙江、福建兩省巡按禦史胡宗憲。
“胡大人於我有救命之恩,閣老對我有再造之恩,此兩恩不曾一日有忘。
胡大人是閣老的學生,也是上天借胡大人之手,讓我有機會為閣老效力。”
“我為國用仕,可不全是私心。
今日我讓你去浙江,知道是何用意?”
“是為了讓我看著鄭大人和何大人?”
“你的聰慧,肯定能料到。
我是擔心那小畜生做得太過分,總以為他那點小聰明在兩京十三省無人能敵,那就是個屁!
我大明隻有一個人能聰明,那就是如今的聖上!”
嚴嵩越說越氣,可那畢竟是自己的孩子,隻能忍了。
“世藩那小子,小打小鬨也就罷了,憑著我的麵子,聖上還是會給他個善終,可若是我死了,或者壞了聖上的平倭大事,那我也保不住他了。”
“可我人言位卑,遠在浙江,若那鄭大人和何大人打著小閣老的名號做了大事,丟了我的性命事小,若壞了閣老的謀劃...”“有事,你且找汝貞,汝貞如你一般,也是記情的人,看著我的老臉,定然不會不管的。”
“是。”
沈嵋下跪,磕了三個頭,這次,嚴嵩冇有攔。
跪著的沈嵋,清楚地看到嚴嵩的腳,內心感慨萬千:當年與徐文長相約,定要隻手擎天,改變朝綱,如今己去三年,自己成了嚴嵩的看門狗,卻不知舊人可得青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