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嵋連喊三次,畫舫頓時悄無聲息。
沈嵋失望了,想著芸娘琴意高雅,詩情婉約,定是個彆樣女子,看來自己想多了。
在老鴇催促下,一陣急促腳步聲從遠及近,人未至而聲己聞。
“嬢嬢且住!”
有道是芙蓉不及美人妝,水殿風來珠翠香,用來形容芸娘那是再貼切不過了。
“嬢嬢,給女兒幾分薄麵,讓我和徐渭公子談上幾句可好?”
“女兒,怎可壞了規矩。”
芸娘無甚長物,隻在髮髻上彆了個點翠步搖,便將其拔下遞給老鴇。
“嬢嬢,這是沈一石公子送的,料來不便宜,能否通融。”
點翠自然不便宜,一隻翠鳥隻取一縷翠羽,金釵上那點翠色,變化有致,是高明匠人從百餘隻翠鳥身上選其一而萃成,價值十金不為多。
“芸娘,嬢嬢怎好取你的東西。”
口上說著不要,卻不肯鬆手。
隻是那沈一石是個官商,交代了是贈予芸娘,老鴇不好強要,如今芸娘主動給出,可不能放手了。
“怎敢要姑娘破費,倒是讓大家看輕了,這是餘大猷將軍贈的寶劍,怎麼也值幾十個銀子,姑娘,請收回。”
徐渭自幼父母雙亡,寄宿兄嫂家,被兄嫂所不容,如今更是入贅典史之家,隻能說是溫飽不成問題,卻是冇有餘資。
見芸娘行狀豪氣,自己又怎能小氣。
“不可!”
沈嵋和芸娘異口同聲。
“餘大猷將軍所贈寶劍定然是希望徐兄建功立業,堅守君子之誌,怎可將寶劍落入俗人之手。”
沈嵋死死按住徐渭手中寶劍。
芸娘做了個萬安,開口道:“實不相瞞,徐先生,這點翠是害了百餘隻鳥兒的性命才得成,我本不喜歡,如今棄了,正好合我意,非是為先生,也是為我自己。”
到手的寶物老鴇如何肯撒手,要他換什麼將軍的寶劍,她纔不換。
便道:“芸娘,不是嬢嬢為難,世上登徒子多,不設些門檻,如何知道誰是君子誰是小人。
我也不是為這步搖,來人,奉上香茶果脯,點上香薰檀香,讓芸娘和兩位先生暢談。”
檀香剛焚,青煙初起,美人涴茶,君子在側。
沈嵋初涉市井,哪見過這場麵,覺得古人說的美人曉折露沾袖,公子醉時香滿船,說的正是現在的自己。
“先生,公子,芸娘輕慢了兩位,以茶代酒,謝過上天給我這可憐人得見徐先生這等人物。”
說罷,芸娘將碗中茶水倒下江河。
沈嵋看著芸娘隻說徐渭,不提自己一口,雖有幾分妒忌,也很快釋懷了。
“先生,臨近鄉試,是否是來考取功名的。”
“是,也不怕笑話,見這局勢越發糜爛,北有韃靼部俺答汗侵邊,在宣府、大同等地燒殺搶掠,南有倭寇襲擾,在東南沿海各省肆虐,遠有華縣地震死傷八十餘萬人,近有浙江九縣大澇,淹毀農田房屋無數,皆因奸臣當道朝政不振。
某,有誌重振朝綱,卻無功名在身,慚愧,懺悔。”
說到落魄處,徐渭不免惆悵低落。
“先生暫時不得誌罷了,以先生的才情,他日得遇東風,必定扶搖首上九千裡。
這一杯茶,敬先生的。”
芸娘端起香茶,隔空敬向徐渭,徐渭也迴應。
茗過香茶,徐渭怕冷落了沈嵋,開口說道:“這位是徐某在路上遇到的沈嵋沈公子,也是來杭州參加鄉試的。
沈胸有大誌,意在軍陣博取功名,驅逐倭寇,保護鄉梓。
虧我還自詡守仁先生徒孫,還不如沈兄知行合一,實在是好高騖遠,活該無能。
下一杯,該敬沈兄。”
“怠慢,怠慢!
不知沈兄有此誌氣,該敬!
該敬!”
有徐渭吹噓,加上芸孃的敬茶,沈嵋臉上緋紅,手忙腳亂捧碗迴應,不覺茶湯灑濕了衣袖。
“實不相瞞,此次鄉試,實為應付家中老父,若非父親以死相逼,我早尋戚將軍處投軍了。”
徐渭拿出一封書信,說道:“沈兄,本想待你我鄉試後再交與你的,這書信是餘大猷將軍所書薦信,若我放棄科舉,便拿這信到胡巡按門下謀個差事,既你如此決然投軍,這薦信當你使用。”
“如此貴重之物我不能收。”
“你我意氣相投,誌同道合,何分彼此?”
“既不分彼此,留在你處便好。”
沈嵋徐渭相爭不下,芸娘起身勸道:“我意沈公子留下,非是輕看沈公子。
實是以徐先生之才,鄉試本應十拿九穩,我聽許多公子哥兒在這船舫所說,那鄉試曆年考官都被嚴嵩父子黨羽把持,以賄金高低取士,而非以才文取世。”
徐渭和沈嵋也早有耳聞,這幾乎是公開的秘密,隻是嚴黨權大,兩人也不好失了對方的誌氣纔沒有提及此事。
徐渭多次落選,己然不抱什麼希望,沈嵋初生之犢卻是憤慨。
“兩位也莫失望,聽聞次鄉試,胡巡按要親自主持,有些想以重金賄賂的,都被胡巡按掃地出門了。”
聽得此言,兩人兩眼有光。
三人越談越投機,談到儘興處,沈嵋借過徐渭寶劍,耍起了新學的劍招,芸娘撫琴,徐渭作詩,劍光、琴鳴,詩聲,在江上悠然盪開。
“參軍青雲士,首節淩遂古。”
“伏闕兩上書,裸裳三弄鼓。”
“萬乘急宵衣,當庭策強虜。”
“借劍師傅驚,罵座丞相怒。”
“遺幗辱帥臣,籌邊著辭賦。”
“截身東市頭,名成死誰顧。”
夜幕漸濃,碼頭岸邊,有十數燈籠向畫舫靠近,燈籠上書寫沈字,正是杭州製造局官商沈一石。
“沈公子,我去讓那嬢嬢把人趕走,莫讓閒雜人打擾了公子雅興。”
沈一石佇立岸邊,聽著琴聲。
從那琴意中品出芸娘從未有過之歡快,再聽那詩文,意氣豪邁。
沈一石冇有理會管家,反而掉頭走了。
既然主人都走了,管家也不會上船攆人。
隨著火光越走越遠,畫舫上歡聲笑語越發張狂放肆。
這夜,沈嵋、徐渭芸娘三人結拜為異姓兄妹;這晚,三人相約報國之誌。
待到天亮,沈嵋和徐渭被那老鴇趕人,三人才依依不捨分彆。
芸娘在畫舫上看著兩人離開,想到兩位兄長即將天高鳥飛,海闊魚躍,自己隻能如籠中鳥,離不開這吃人的畫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