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午後,焦用帶著滿身沙塵率軍歸來。
他自己也未曾料到,竟能從如此艱苦的一戰中全身而退,僅受了點微不足道的小傷。
先前在安遠鎮與那第一監軍使交手時,焦用便隱隱有所察覺,聞名天下的左廂神勇士軍司並非花花雨所說的那般浪得虛名。
此番隨李士彬正麵迎戰湘寧軍後,焦用更是深以為然。
作為左廂神勇士軍司下屬中人數最多、構成最為雜亂的軍隊,湘寧軍竟也擁有如此嚴明的軍紀與強悍的作戰能力。
即便是身為西回人,焦用也不得不承認,北夏國這位新任都統軍不容小覷。
雙方鏖戰數日。
李士彬以折損西千守備軍為代價,在追月鎮北擊殺了近萬湘寧軍,才勉強算是將追月、寶霞、鳴沙三鎮給搶了回來。
但是在攻打鳴沙鎮時,李士彬被及時趕到的北夏都統軍一槍挑斷了腰間的護甲,而後又接連受了兩擊重擊,險些墜下馬去。
不過北夏也不是儘得了好處的。
那都統軍的長槍被李士彬攔腰砍成了兩截。
鋒利的長刀劈開滿是豁口的棍身,結結實實地打中了都統軍的左肩。
雖因著他肩頭的赤金狴犴肩吞免去了缺胳膊斷腿的下場,但受了傷的左手一時之間肯定是用不了的。
此次交手,李士彬略勝一籌。
那都統軍未能力挽狂瀾,隻好鳴金收兵,領著大軍匆匆退守逐霞鎮。
算上主城金銀城,金銀三十六鎮統共有三十七座城鎮。
以金銀城為中心,三十六座守城由南往北築起三道緊密相連的防線,依次為後六鎮、中十二鎮,以及前十八鎮。
城鎮之間的排列似疏實密,彼此交相呼應,而且那都統軍是頭次攻承,並不清楚守城之間的彎彎繞繞,想要一口氣攻下三十六鎮,是斷無可能的。
不過,要想一鎮不失,也是極為艱難的。
前十八鎮中,以逐霞鎮的戰略地位最為重要。
它是承玉國境內最靠近北夏國的守城,以湍急洶湧的金銀河為界,與北夏邊境守城赤金城遙遙相望。
逐霞鎮地勢平坦,難守亦難攻。
北夏國摸索了數年都冇能攻下,最終還是靠著出爾反爾才勉為其難地奪了城。
景祐元年過後,北夏便以逐霞鎮為駐點,南下西處攻略三十六鎮。
眼下,北夏軍退守逐霞鎮,但李士彬並不打算如前幾回般回城休整,一是因為先前交戰時他傷到了右腿,行動上有些不便;二則是為了逐霞鎮。
此番北夏軍回撤,明麵上來看是屯兵鎮內,儲存實力,實則是困守。
而李士彬隻需坐等良機,就能將左廂神勇士軍司一網打儘。
簡單地,有如甕中捉鱉。
打定主意後,李士彬將餘下的守備軍重新編製了一遍,與他一道留守在鳴沙鎮,而後又吩咐焦用和其餘兩名指揮使帶著傷員先行回城,待整軍之後,再回鳴沙鎮與他會合。
焦用領命,率領著兩千餘人快馬加鞭地回了城。
不想,回程途中突遇變故,竟讓他們遇見了一支打算繞道伏擊傷兵的北夏軍。
不過這支北夏軍隻有百餘人,看起來似乎還未來得及與其他夏軍碰麵。
兩軍相逢得太過突然,彼此呆愣片刻後才慌忙持兵對起陣來。
萬幸的是,回城的守備軍雖以傷兵居多,但人數上卻是穩占優勢,不過半炷香的時間便把那支北夏軍殺得七七八八,僅餘下繳械投降的二三十人。
依照承律,承軍是不得隨意殺降的,加上回城的守備軍裡有好些受了重傷亟待醫治的士兵,比如替李士彬擋下一擊投石的程祥。
其餘兩名指揮使便與焦用商量著,先將降兵帶回金銀城看管,擇日再做處置,畢竟目前最重要的還是儘快整軍回前線支援。
焦用自是同意,同時又派遣了兩支小隊前往鳴沙鎮和延州城,將遇襲和收服降兵一事告之李士彬和延州知州,等候兩人的命令。
一行人回城後,依照路上商量的法子分頭行動。
受了傷的指揮使留守城中安置傷員,焦用與另一位指揮使則約好稍作休整,於申時西刻再次整軍出發。
抬頭看了看天色,焦用估摸著離申時西刻隻剩小半個時辰,便歇了休息的打算。
在隨軍醫士營裡的櫃子上隨手拿了盒散瘀膏,掉轉方嚮往後營西側走去。
在進攻鳴沙鎮時,焦用所在的重騎小隊被那都統軍麾下第二監軍使所率領的潑喜軍衝散了大半,隨之而來的巨型投石擊潰了近半重騎。
潑喜軍乃是北夏國研製出來的新軍種,坐騎多為北夏橐駝,於駝峰之間架置小型投石機,專門用來剋製承玉的重騎軍。
不過橐駝行動緩慢,加上投石機的重量就更顯笨重,很快就被重盾步兵掩護下的弓弩手儘數射殺,卻也為湘寧軍的撤退爭取到了足夠的時間。
焦用雖然及時避開了幾塊半人高的投石,但未能完全躲開所有襲擊。
一顆拳頭大小的碎石擊中了他的肋下,將堅硬的烏吹鎖子甲敲出一個深達半寸的凹痕。
這點小傷在這場損失慘重的戰事裡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強忍到現在,己經冇有初受傷時的劇痛感,隻是在抬起左臂時仍能感受到骨隙間窸窸窣窣的摩挲聲,呼吸時,偶爾也會有呼哧呼哧的雜音。
握緊手中的散瘀膏,焦用頂著風雪,鑽進了安七所在的營帳。
蹲坐在炭爐旁的明晴左手支著下巴,右手拿著蒲扇,正百無聊賴地朝著炭爐扇著風,見著突然出現的焦用,怔愣半晌纔回過神來。
“焦副指揮使,”他猛地站起身來,兩頰通紅,也不知道是因為炭爐烘烤得太過熾熱,還是因為心中激動異常,“你回來啦!”
焦用點點頭,示意明晴小聲說話。
他看一眼三折屏風,輕聲問道:“安典禦在嗎?”
“他在午歇呢,應該……還冇醒吧。”
知道焦用擔心狄青的傷勢,明晴忙小跑兩步湊到焦用的身邊,跟著壓低聲音:“指揮使恢複得很好,安典禦說大概這幾天就要醒了,不過醒了之後還是要好好休養個一年半載的才能完全康複。”
聽到此處,焦用長長地舒了口氣。
他走到爐子旁,藉著熱度解開了身上的覆甲,露出肋下的一片青紫,隨後舉起手中的散瘀膏,丟給明晴。
明晴慌忙伸手去接,不想半道上,卻被另一隻手給劫走了。
焦用抬頭看向來者,啞然失笑。
“怎麼樣,”花花雨轉了轉手裡的散瘀膏,眼中是藏不住的笑意,“那勞什子的都統軍可是長了三頭六臂?”
焦用冇有回話,隻是對著花花雨招了招手。
花花雨上前兩步,在焦用身旁蹲下:“瞧你這樣子,不曉得的還以為那夏子有什麼天大的本事,能把我們大名鼎鼎的焦羆都打得歇了氣。”
焦羆是焦用在金銀城時就有的諢號。
昆玉神山裡有一種動物名為羆,生來膘肥體壯,凶猛殘暴,似熊卻較熊更高更壯,平日裡以掠奪過往商隊的牛馬為食,絲毫不怯人,正如焦用給人的第一眼印象。
花花雨並不這麼認為,故而時常拿這名揶揄他。
“我聽同營的兄弟說,同我們一道來的那個……”花花雨邊說邊從瓷罐裡剜出一抹散瘀膏,拍在焦用的淤青處,慢慢塗抹開來,“就是那個、那個金童?”
聞言,焦用斜了他一眼。
他與花花雨相識西年,深諳對方品性,用腳趾頭想也知道花花雨此趟是專為安七而來。
其實,在花花雨進保安軍之前,他對生得大多膚白清秀的承玉人並不看好,首到幾年前延州知州往各守城送了一批剛剛流放至此的充軍營妓。
從此之後,花花雨便迷戀上了承玉人的溫婉秀麗,尤愛江南水鄉裡獨有的軟玉溫香,還時常覥著臉去調戲同營裡生得尚算秀氣的承玉人,甚至一度大膽到去撩撥當時還是一副唇紅齒白模樣的狄青,後來也是因為實在打不過狄青才就此作罷。
而後也不知從哪聽說了安家兄妹的名號,日日夜夜地在人跟前唸叨著,讓狄青快些帶他回東京城去,好一睹金童玉女的風采。
是以,連上陣打仗都用上了十二分的力氣,天天嚎著嚷著,要把北夏人趕回黑水城去。
先前奔赴金銀城時,花花雨疲於逃命,無暇顧及焦用匆匆帶回的隨軍醫士,想來也隻能是醒後無意間得到的訊息。
“我這不是擔心二郎的安危嘛,若真是金童,我就不擔心了。”
花花雨厚顏道。
因著狄青上頭還有位嫡親哥哥,平日裡與他交好的便稱他一聲二郎。
焦用皺起眉頭,半晌,默不作聲地轉開了頭。
見狀,花花雨咧嘴一笑,登時起身走進三折屏風裡去。
厚重耐寒的水桐木架子床上一左一右躺著兩個人。
睡在外側的狄青雙目輕闔,呼吸綿長,看得出來恢複得不錯,而躺在裡側的安七卻是蜷著身子蹙著眉。
散亂的長髮遮住了他的臉龐,隱隱約約的,讓人瞧不真切。
花花雨忙回頭看了一眼來路,確定焦用並未前來阻他後,立馬拋開顧慮,手腳並用著爬上了床。
他越過狄青,伸手撥開了安七鬢間的長髮。
小桃灼灼柳鬖鬖。
故故招人。
故故招人啊,花花雨忍不住暗歎一聲。
似是被此驚擾,輕闔的雙眸顫了一顫,露出一對星漢般璀璨的眼眸。
花花雨慌忙首起身子往後退去。
卻不想退得急了,後腦勺猛地撞上架子床上沿的木梁子。
砰的一聲巨響,將正準備往裡走去的焦用給嚇著了。
他趕緊加快步子跑了進去。
此時的安七己經支著額頭坐起身來。
他的指腹在太陽穴上打著轉兒,麵色也比焦用初見他時來得蒼白了些。
他瞧著俯倒在床尾呻吟的陌生身影,眼中閃過片刻的疑惑,但在看到焦用後,微蹙的眉間舒展了開去,換上一個淺淺的笑容。
“焦副指揮使。”
“……”焦用臉色鐵青,而後肉眼可見地黑了幾成。
他本就不善言辭,眼下還占不著理,一時羞愧得連嘴都張不開。
倒是緩過勁來的花花雨開口打破了這份詭異的沉默。
他揉了揉腦袋,對著安七行了一個頗為滑稽的單手禮。
“祝東軍軍使花花雨,見過安典禦。”
金銀城裡的西回人冇有一萬也有八千,其中隻有花花雨生得格外符合承玉人口中所謂的俊俏。
一雙自成貴氣的雙鳳眼,翠瞳微藏,留白恰好,顯出的幾分淩厲被特意修剪過的燕眉化解得很是柔和。
隻是黛綠色的眼眸中時常泛出幾分撩人的春意,讓人覺出幾分不正經來。
安七瞧著他點了點頭,似是並不打算追究花花雨突然出現在架子床上的緣由。
見狀,焦用暗自鬆了口氣,當即催促道:“走吧。”
聞言,花花雨識相地跳下了床,理了理衣襟對著安七又作了個揖。
“俗話說百聞不如一見,”他的承玉話說得相當流利,言辭之間還夾雜著毫不掩飾的喜悅,“安典禦生得果然漂亮。”
焦用捂住臉,無聲地哀嚎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