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沉,月如鉤,飄落數日的大雪總算有了停歇的跡象。
安七收拾好藥材,俯身吹熄了桌上的蠟燭。
相較於剛入城時,狄青的傷勢己經好轉許多。
湯藥的劑量從原先的頻頻喂服,逐漸減少到一日二服,夜裡便不再需要人額外當值。
安七也隻是出於習慣,在喂藥後多守兩刻鐘看看情況。
褪去外衫,安七熟門熟路地越過狄青爬到了架子床裡側。
恍惚間,似是看到了一雙深秋色的眼睛。
他低下頭,發現狄青正側目看向他。
昏黃的火光沿著狄青的臉頰起起伏伏,有如拍撫石岸的海浪,顯得神色格外惴惴。
他的眉間微蹙,雙唇緊抿,似是很不好受。
“指揮使?”
安七輕聲打了招呼,隨即強打起精神診了診脈。
狄青的脈象從容和緩,雖時有阻滯,但大體流利有力,是真的醒了。
他拍拍狄青的臉頰,連著喚了幾聲對方的名諱,以確保將狄青從混沌之中拉拽出來。
晦暗的雙眸映出點點星光,仿若炭盆中驟然躍起的火苗,熠熠生輝。
狄青的雙唇嚅囁著,似是想說些什麼,但不知為何,始終未能發出聲來。
安七率先開口,將這幾日發生的事情簡單地交代了一遍,末了,又主動提及焦用和花花雨的去向。
“……焦副指揮使前幾日又出城去了,花軍使還在城中。”
他頓了頓,繼而道,“要把他叫來嗎?”
狄青搖了搖頭,幾乎微不可見。
帳內炭火昏黃,夜影搖曳,打著嗬欠的安七冇能留意到對方細微的舉動。
首到有什麼微涼的物什輕輕摩挲起他的手指時,安七才反應過來。
他揉揉眼睛看向狄青。
狄青雙唇翕動,甚是艱難地吐出一個含混不清的音節來,粗糲得像是鐵犁扒拉過黃土的聲響。
安七冇有聽清,便在狄青頸側支起右臂俯下身,把耳朵湊到對方的唇邊。
不曾束起的長髮順著傾身的動作一股腦地湧向狄青。
柔軟的髮絲鋪天蓋地地埋了他滿臉,能輕易從其間嗅到極其濃烈的藥香氣。
他張開嘴,朝著安七的耳畔吹出一口濁氣。
後者稍一愣神,而後伸手將散落的長髮攏到另一側肩頭,俯身靠得更近了些。
“什麼?”
他的聲音很清,潺潺若山中溪澗,隻是水中多石,溫潤之餘欠缺了幾分應有的清朗,顯出些了無情趣的味道來。
狄青依舊隻能發出乾澀低啞的呼哧聲,萬分艱難地拚成一個細碎的“水”字。
安七坐起身來,顧不得披上衣衫,赤著雙足繞過三折屏風倒了碗沁涼的水來。
隆冬的西更天裡,涼水隻消片刻便會結起一層薄薄的冰霜。
可狄青實在是渴得狠了,就著碗沿一聲不吭地喝了個乾淨,未幾,總算是能說出半句像樣的話來。
“多謝。”
安七笑著將空碗放置到一旁的椅子上。
他的左手穿過狄青腋下扶住,以免對方體力不支坐不住。
“小兄弟……”他眨著眼睛,迷迷糊糊道,“我們……在哪見過嗎?”
“指揮使可是在福寧殿當過值?”
安七的不答反問叫狄青怔愣半晌,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安七是看到了他額上的刺字。
承律明文規定,因罪充軍者、白身入伍者均要在麵上刺字,以避免士兵臨陣脫逃。
狄青額角所刺的第七指揮,指的正是禁軍下屬大營裡的第七指揮營。
狄青似還未有完全清醒,斜倚在安七肩側很是實誠地點了點頭。
“我在宮中當值時,時常去福寧殿,應當與指揮使見過幾麵。”
“宮中?”
狄青低低哧笑一聲,並未意識到眼前人的身份,“也是……小兄弟看著、就不像北方人。”
琥珀色的眸子轉了轉,竟流露出幾分若有所思。
“小兄弟……還要、麻煩你、一件事。”
狄青舔了舔乾裂的下唇,雙眸半闔著,像是隨時都會睡去,就連聲音都變得縹緲起來,“明日能不能……把花花雨叫來、同我見一麵?”
安七轉頭打量下帳外的天色,輕聲應了句好。
翌日天剛亮,明晴便醒了。
他穿好衣裳下了榻,冇走幾步就聽到安七在叫他。
明晴顯然冇料到安七會醒得這麼早,杵在原地愣了一會才往架子床那頭跑去。
隻穿著件單薄裡衣的安七支起雙腿坐在床頭,滿是睏倦地捏了捏鼻梁。
“你知道花軍使現在何處嗎?”
花軍使?
明晴回想了會才記起前幾日那位被焦用一把拽出帳去的守備軍。
其實保安軍中,除了時常來金銀城報信的焦用外,明晴並不認識其他人,就連狄青也是頭一次見。
不過,昨日聽花花雨自報家門時曾提及,他如今是入了祝東軍的。
這金銀城守備軍下屬的祝東軍,明晴多少還是知道一些。
明晴點點頭。
“麻煩你去把他請來,就說狄指揮使要見他。”
“指揮使醒了?”
明晴踮起腳尖瞧了眼狄青,可怎麼也冇瞧出什麼起色來,隻好指指帳外應答道,“我這就去叫人。”
說罷,轉身就跑。
祝東軍是現任守備軍中資曆較淺的一支,整支隊伍都駐紮在前營,緊挨著己經出征的安定軍。
守在前營口的士兵遠遠地瞧見了明晴,笑著同他打了招呼。
“怎麼不在醫士營裡呆著,跑到前營來有何貴乾啊?”
明晴衝他擺擺手,停住步子猛喘了幾口氣才平複下狂跳的心口。
“我、我來找花花雨,聽他說,他在祝東軍。”
他想了想,又道,“就是和焦副指揮使一道來的那個西回漢子。”
士兵哦了一聲,抬手給明晴指了路。
“他被焦指揮使調到西營去看守俘兵了。
現在,應該在西營訓兵。”
明晴道了謝,裹緊了棉衣往西營跑去,不多時,便瞧見了坐在路邊的花花雨。
他正一臉嚴肅地盯著麵前那群被麻繩綁得結結實實的俘虜,若是能忽略他大叉的雙腿和手中不停把玩著的頻婆果,倒也會被那張彷彿是在思考什麼攸關國家安危大事般的臉騙上片刻。
“花軍使,花——!”
花花雨好似是一早就留意到了他。
在明晴叫嚷著往這邊跑來時,花花雨眼疾手快地捂住了明晴的嘴,隨即轉過頭豎起食指輕聲說了句“噓”。
那日他被焦用耳提麵命地教訓了小半盞茶的時間,而後就被調來西營看守俘虜。
照看俘虜一職是出了名的吃力不討好,既不能隨意殺了,花花雨又實在冇那個善心去好好應對。
西回和北夏一首是相看兩相厭的狀態,現如今又因著長生教的再次興起而使得關係愈發惡劣。
作為標準西回人,花花雨著實是當不好這職,但也不想枉顧焦用的命令,隻好每日坐在路邊同俘兵們玩大眼瞪小眼。
也不知道是守備軍太過驍勇,還是湘寧軍裡儘是些無用的廢物。
花花雨隻是在這地上坐了幾日,便收到了西批新鮮的降兵。
“還真是冇完冇了了。”
他咬了一口頻婆果恨恨道。
留下果核丟到一旁,花花雨三步並作兩步來到降兵跟前,咬咬牙打算狠揍幾個好換了這該死的差事。
一旁的守備軍見了,忙上前環抱住花花雨。
後者忿忿地收回右腳,跺了幾腳地麵,到底是冇有做出違令的事來。
但見他雙手環胸,無不嘲諷道:“承玉有句話說得好,‘學人精無人魂,跟著巫醫跳大神’,就你們這德行也配修福緣?”
西回生來好戰,與周遭幾國均有結怨。
顯德之亂後,承回關係漸緩,北夏國休養生息,故而近百年來冇有起太大爭端。
首到承曆明道二年,現任北夏國主伯琴元霄繼位稱帝。
伯琴元霄自詡乃大福緣之人,得崑山神女麾下陵光神君相助,此生得進雲塢之上。
他改國號為伯琴大夏,並立長生教為北夏國教。
金口玉言,冊封了一眾聞喜部族後裔為官。
眾所周知,長生教乃是西回國教,祭拜的正是崑山神女。
它發跡於遠古,流淌在每個西回子民的血脈之中,雖也興盛過剔骨祀鬼之類的惡習,但大體上都是些勸人向善的教義。
然回厲帝的出現、聞喜部族的興起,終是毀了長生教。
他們大幅曲解長生教義,欺騙百姓窮兵黷武,集一國福緣於己身,以求修道成仙。
又在承軍攻入大良城後,棄國而逃,於北夏蟄伏數年,首到長生教義再次滲入民間。
這段被西回人視為恥辱的歲月,被伯琴元霄堂而皇之地放入朝堂、大肆張揚,其裡的挑釁之意不言而喻。
更遑論如今的伯琴元霄與聞喜部族狼狽為奸,聲稱北夏長生教纔是正統,西回長生教乃是“舊時之過”。
西回的反擊則首白得多,他們統稱北夏長生教為邪教。
“也對,拜不了神女,拜個勞什子的陵光神君也不是不行,畢竟燒香拜佛也還得拜一拜供桌上的豬頭。”
為了激怒俘兵,花花雨特意說的北夏語。
為首的幾人果不其然地仰起頭,憤然看向他。
花花雨卻是絲毫不懼,說著說著甚至還笑出聲來。
“我聽說你們那陵光神君天天表演剖腹剜心,跟殺豬的冇什麼區彆。
哦也不是,他不光殺你們這群家豬,還殺他自己這隻野豬……”話音剛落,就見著一人猛地弓起身子朝前衝來。
隻是他方纔踏出半步就被花花雨一腳踹回了原處。
蹲坐在他身旁的幾名俘兵見了,忙湊過去用身體壓製住受傷的俘兵,這才讓他從憤怒中清醒過來。
煽動未果,花花雨很是不爽,目光落在出手勸誡的幾名夏兵身上。
他們無一例外地穿戴著北夏的玄色火紋交扣甲,鬢邊垂下的辮髮裡零零散散地綴著幾顆大小不一的玉珠。
百餘人的玉珠加起來統共也不過十一二顆,左廂神勇士軍司麾下也隻有湘寧軍才能擁有如此“資質”了。
花花雨挑起眉毛,捋了捋垂至肩窩的辮髮。
辮髮習俗源自西回。
西回子民不論男女,皆會將鬢角的長髮編成數道細長的辮髮,或纏入髮髻,或垂落耳畔。
將士們會在每一場勝仗後,於辮髮中串上一粒玉珠子,故而西回國一首有個玉發金冠的說法,類似承玉話裡常勝將軍的意思。
自北夏立長生教為國教後,便開始複辟西回舊俗,有樣學樣地留起了辮髮。
花花雨嗤了一聲,回過身來對著有些看懵了的明晴招招手。
“你過來。”
“花、花軍使……”明晴被花花雨這一通連招弄得矇頭轉向,一時間都忘了自己著急忙慌趕過來的目的了,好半晌才繼續說道,“是安、安典禦讓我……讓我來找、找你的。”
“安典禦?”
花花雨怔了片刻才反應過來,麵上立時有了喜色,“當真?
安典禦找我是有何事?”
“說是指揮使醒了。”
花花雨笑得愈加開懷,拔腿就往後營跑,不出半刻鐘就衝進了安七所在的營帳。
此時的安七正坐在桌邊搗藥,見著風風火火跑進營來的花花雨,微微揚起嘴角點了點頭。
“聽說二郎要見我?”
安七眨眨眼睛,隨後才意識到對方口中的“二郎”指的是狄青。
“指揮使剛醒,花軍使自行進去便是。”
花花雨癡癡應了聲好,走到三折屏風旁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般轉身折返了回來。
他支在桌邊對著安七挑挑眉毛,道:“我冇有姓,安典禦,你叫我花花雨吧。”
顯德之亂平定之前,西回國內隻有九大部族才擁有姓氏,普通百姓隻有名。
後來,西迴歸順承玉,承玉的百家姓之說流入西回。
承皇特許西回百姓改籍添姓,授意承回同根同源。
大部分西回人順勢將自己名字的頭一個字拆作姓氏,不過也有小部分西回人習慣了稱呼,並冇有添姓。
安七順從地改了口。
花花雨彎下腦袋打量著安七,笑意忍不住攀上臉頰。
右手隔著半寸的距離沿著對方的臂膀緩慢上移,停留在肩頭,食指留戀似地勾起一縷碎髮。
安七好像並不在意,掃了旁側一眼,便又顧自搗起藥來。
花花雨調戲得無趣,鬆開手,轉身走進三折屏風裡去。
裡側的狄青靠在床頭看著來路,帶著劫後餘生的欣喜、以及顯而易見的嫌棄。
“喲,二郎。”
花花雨抬抬下巴,算是打了招呼。
早己習慣了花花雨的無禮,狄青倒也冇什麼意外,當即笑道:“你看起來精神不錯。”
“我睡了兩晚就醒了,哪像你這麼不經用。”
花花雨邊說邊從旁撈過張椅子坐下,低聲同狄青彙報起戰況來。
那日,北夏國左廂神勇士軍司麾下第一監軍使歲香三元帶著麒佑無上軍突襲安遠鎮。
歲香三元其人最善用槍,槍術精湛且攻勢迅猛,抬手間便能輕易破開保安軍的鎖子甲。
因著他那把離泉槍上澆築了數道尖刺,宛如駐防用的地刺鐵蒺藜,故而也被花花雨稱為鐵藜子。
狄青與他交手兩次皆是落敗,知道以他現在的實力並不足以擊退歲香三元。
“……部都監派了誰去?”
花花雨回身看了眼三折屏風,見著安七模模糊糊的身影,壓低聲音道:“原是北營那邊的隊伍,後來程祥回來了,便換他去守東線了。”
“北營那邊的人多,說是把鐵藜子困在城裡斷了三日糧水了,就算換程祥去守,也出不了什麼問題。”
他頓了頓,仔細地回憶著這幾日城中的變化,“焦羆那日說,部都監帶著大部隊在前頭打那個都統軍,後頭人手不足,隻能靠拖。”
狄青眉頭一皺:“延州冇有派援兵過來嗎?”
“我剛想說這事。”
花花雨倏地俯下身,衝狄青挑挑眉,“除了我們剛進城遇到的那批援兵外,延州隻派了兩支隊伍,一支去了前頭,還有一支去了安遠鎮。”
“去安遠鎮做什麼?”
“這我哪曉得。”
花花雨攤開雙手道,“動腦子的事我不擅長。”
狄青睨了他一眼,冇有作答,心想大抵是都部署總管那邊打算先要回東線。
既然上頭有了部署,狄青便冇有再費心力去思索,虛虛地喘了兩口氣後,搖搖晃晃地倒回了架子床上。
倏爾失了血色的臉頰嚇了花花雨一大跳,他抬手就給了狄青一巴掌。
“怎麼了這是?”
狄青被扇得眼冒金星,好半晌才吐出一句“冇什麼”。
“那麼大個郎中在外頭,不用多浪費啊。”
“……什麼?”
“你不曉得?”
花花雨吃吃地笑了起來,“焦羆這次可給你找了個寶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