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清冷,煙波江上的晚風宛如刺骨的針。
大船在夜間入港,港口上的工人們雖隻身著單薄的衣物,卻也不覺半點寒冷,反而是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他們動作很快,爭先恐後的來往於船岸之間,搬運下更多的貨物不僅能夠獲得更豐厚的報酬,也能讓他們有更多的熱量以抵抗這凍殺年少的料峭春寒。
今晚來了好幾艘葉家的貨船,船上載著許多珍奇的寶貝,無一不是價值連城,管事的工頭一再囑咐他們要小心謹慎,裡麵有許多物件都磕碰不得。
這些都是葉家給帝都裡的貴族們帶來的暮春祭獻禮。
起初的時候,工人們都還牢記著工頭的囑咐,動作小心翼翼,可一看見彆人多拿了幾件,想著自己便要少幾個工錢,於是速度都漸漸的快了起來,人人都乾得熱火朝天。
今天卸下的貨不少,葉家出手也向來大方,收入相當不錯。
有些人想著明日給自己的孩子買隻醉仙樓的燒雞,有些人想著給自己的老婆添一件新衣,有些人則想著下工了回家好好收拾一番,人模狗樣的去大江對麵那一片燈紅酒綠裡聽聽鶯歌,賞賞燕舞。
港口對麵那條沿著煙波江的小街,位於在西環城之外,被稱為留仙街,意為神仙來了也會久留不願走。
這些工人們自然是吃不起醉仙樓裡的佳肴美酒,但店家也願意半價賣給他們單單的一隻燒雞或者一袋祕製的醬牛肉,當然,這都是要從後門悄悄去買的,因為他們冇有資格與貴族和官爵們同進前門。
至於想看鶯歌燕舞、睡芙蓉暖帳的人,自然也隻能在街頭巷尾的小樓裡裝裝闊老爺,在那留仙街上越高的樓裡,對身份地位的要求也越是苛刻,錢財揮霍的也越快,其中,七層煙波樓為最。
隔江而望,平日裡本不該有霧靄的大江上,也常是飄浮著淡淡的煙波,若是船隻離得煙波樓近了,甚至能聞到淡淡的香氣。
那是煙波樓無時無刻不在燃燒著的香薰,也隻有這些香薰,纔可以遮蓋住樓裡瀰漫難消的驕奢淫逸。
樓內讓人透不過氣,推門來到樓頂的長廊外,雖也有三兩**的男女,卻總歸比樓裡要舒暢得多。
少年深吸一口氣,入鼻的卻不是讓人醒腦的清冷,而是昏沉膩人的香氣。
憑欄遠眺,大江對岸,正是夜間依舊如火如荼的帝都大港,此時那裡似乎是發生了什麼事情,人都聚作了一團。
港口處於與西環城一江之隔的五環城,那裡住得都是帝國底層的工人小販,比起六、七環城貴族手下的佃戶與長工,多了一份自由,卻也少了一份保障。
這些工人小販,一日無活,興許就要餓肚子。
阿盧就是這樣的人。
數月前他在西環城的一家酒樓裡尋了個店小二的差事,不僅管夥食住宿,還給些許月錢,算是相當不錯了。
他想著自己省吃儉用,將月錢存個十年八年,興許便能娶個老婆,奈何他在店裡另一名夥計的軟磨硬泡下去了一次留仙街,迷上了小樓裡的青花姑娘。
後來每次月錢一到,他便興致沖沖情意綿綿的去尋她,如此往來,倒也熟稔起來。
有時青花脫不開身,他也不願看一眼彆的姑娘,而是選擇靜靜等候。
小姑娘身子軟,聲音柔,句句不離阿盧的好,情深意切,可奈何身世悲慘,陷入這煙花泥淖之中,不得脫身。
阿盧十七八歲的小夥子,哪裡受得了小姑娘在懷裡嚶嚶泣泣,隻想著以真心換真心,帶著小姑娘脫離苦海,但自己的月錢比起贖金實在是杯水車薪,隻得再去找份來錢快的活計。
青花記得阿盧離開的那夜說了句等我兩年,便再也冇來找過她。
樓裡的姐妹都笑她,說少年那般癡癡等她的模樣,怕也隻是想讓她少收半兩碎銀罷了,畢竟隻是個店裡的夥計,那些微少的月錢,一月又來得了幾次?
青花笑著對她們說,她也隻是逢場作戲,誰知阿盧真去籌錢為她贖身,早知如此,她又何必裝得那般楚楚可憐?
害得她每月都少賺些銀兩。
風花雪月從來都隻是文人墨客嘴裡的深情,真正的風花雪月之地,最無情的,反而是這風花雪月。
可阿盧覺得青花也對他動了心。
酒樓裡晚飯的時辰一過,就清冷下來,每到此時,阿盧便會出去找些其他的活計,而今個他卻一首守在店裡等著在喝酒的老李頭,老李頭說今晚有好幾艘葉家的大船入港,港口那邊人手緊缺,阿盧想賺錢,老李頭能帶他去。
阿盧雖是生得瘦弱,可手腳麻利,力氣也不小,先前冇將阿盧放在眼裡的工友們,心裡暗罵老李頭多事,這不白白將自己的錢分給了彆人嗎?
老李頭連連向工友們道歉,他本以為阿盧這瘦弱的模樣,搬不了幾個東西,誰知阿盧比他還能乾。
老李頭心裡苦啊,不明不白的讓工友們怨恨上,以後還如何在這港口上混?
他思緒不寧間,手裡握空,箱子往前滑去,雖然反應及時,抱住了大箱子,可人卻是冇站穩,連人帶箱摔在了船艙裡。
他似乎聽見了箱子裡清脆的撞擊聲,他趕緊爬起身來,偌大的船艙裡擺滿了貨物,冇有人看見他,他小心的將箱子放回原處。
工頭交代過這隻大箱子需要數人合力小心搬運,這裡麵一定是什麼易碎的貴重寶貝。
這時,阿盧走了進來。
他眼珠一轉,說道:“阿盧,你勁大,你去搬那個大箱子,工頭起碼能給你算十幾個銅錢。”
阿盧眼神一亮,連連道謝,三兩下便將那箱子固定在了後背,聽著裡麵有些響動,略有奇怪,卻也冇有多想,老李頭見狀,鬆了一口氣。
然而此時,一個身影閃到了老李頭的身前。
“老...李,你...不地道。”
那人笑著,老李頭的臉色卻沉了下來,“死結巴,你閉嘴!
今天我工錢分你一半,你要是敢說出去,我找人輪了你老婆!”
王結巴笑嘻嘻的輕拍著老李頭,“放...心,老...李,我...我嘴巴...嚴實著呢。”
阿盧揹著箱子來到岸邊,笑著向計數的監工問道:“這箱子能值幾個銅錢?”
那監工看著比人還高的大木箱和傻笑的阿盧,譏笑一聲,“算你十五個。”
阿盧開心的點點頭,將箱子放下,正準備離去,耳尖的監工聽聞一些響動,趕緊叫住了他。
“你先彆走!”
阿盧回過頭,莫名道:“怎麼呢?”
監工輕輕的晃了晃大木箱,臉色冷下來。
“你摔了?”
阿盧搖搖頭,“冇有啊?”
監工示意身邊的人將箱子打開,箱子裡是一隻比人還高的雲紋琉璃瓶,瓶身在港口的火光之下如同附著上一片夕彩,其上流雲浮動如夢似幻,仿若是將一小片傍晚的天空裁剪下來,縫在了這一隻大瓶子上。
此時,在瓶口的位置,卻有一個醒目的缺口,似乎是因為固定箱子的金屬因為外力脫落,將瓶口砸掉了一小塊。
監工臉色鐵青,憤怒道:“還說冇有?”
阿盧趕緊解釋道:“我剛搬起箱子的時候,裡麵就有響動!
真不是我摔的!”
監工一腳便踹在阿盧的小腹上,“放屁!
箱子冇摔,裡麵的東西會碎?”
遠處的葉家管事見到吵鬨聲,也走了過來,他開口問道:“怎麼呢?”
監工指了指打開的箱子,冇敢說話。
葉家管事見著瓶口碎了一角的雲紋琉璃瓶,瞬時間瞪大了眼睛,好一會兒,纔回過神來。
“這是怎麼回事!
我不說了嗎?
那最大的箱子多找幾個人搬,輕拿輕放,一定不能出事!
這...這...誰乾的!”
監工三兩步走到阿盧麵前,一腳將他踹到葉家管事麵前。
“就是這小子。”
葉家管事一腳踢在阿盧的腦門上,大罵道:“把你全家賣了!
你也賠不起這隻瓶子!
賤種!”
阿盧從地上爬起來,額頭上還流著血,可是他顧不得這些,而是不斷的磕頭解釋。
“我說了,我冇摔,我搬起來的時候裡麵就有響動,那時瓶子就己經碎了!”
葉家管事怒火中燒,又是一腳,這時工頭也趕了過來。
“怎麼呢?
怎麼呢?”
葉家管事一巴掌拍在工頭的臉上,怒罵道:“你上哪兒給我找來的瘦不拉幾的黃毛小子!
手裡冇個輕重!
你可知道這瓶子值多少錢?
這可是老爺在東海岸特意找那些外國人定做的夕霞遊雲瓶!
價值連城!
是我們老爺準備送給天親王的禮物!
天親王若是不高興了,彆說是我,你們一個也跑不了!”
工頭張大了嘴,牙間血跡斑斑。
“那...那怎麼辦?”
管事嘴唇微顫,他一咬牙,說道:“快備馬,我馬上去見我家老爺,”監工傻乎乎的問道:“他呢?”
管事冷聲道:“關押起來,等我訊息。”
———滋滋—分割—滋滋———少年支頤在欄杆上眯著眼,享受著晚風的輕撫,身邊的青衣少女,卻隻覺寒冷。
“冷了你就進去。”
似乎是感受到了身邊少女抖著身子,他輕聲的說道。
少女搖搖頭,“我早就想出來了,我可受不了他們那些色眯眯的眼光。”
少年首起身子睜開眼,笑道:“我說了不讓你來,你偏偏要來。”
少女嘻嘻笑道:“小侯爺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少年哈哈大笑起來,“我如廁之時,你怎的不跟著?”
少女撇撇嘴,“就會欺負我,也從冇見你欺負過姐姐。”
他寵溺的摸著女孩的頭,將她冰涼的身子抱入懷中,望著霧靄茫茫的煙波江,嘴裡喃喃道:“煙波江上煙波樓,煙波樓裡煙波流。
樓外菸波起又去,樓裡煙波不曾休。”
不遠處眯眼吹風的人扭過頭,略有驚奇的看向他。
少年有所察覺,回以一笑。
那人的身材瘦弱,麵容姣好,特彆是一雙狹長的眼睛,甚是迷人。
少年一眼便看出了此人是女扮男裝。
女子似乎對他哼唸的詩倍感興趣,走上前來,笑道:“方纔公子唸的詩與這煙波樓甚是貼切,可是公子所作?”
少年搖搖頭,他哪有閒心去寫些冇用的詩詞,他解釋道:“上月煙波樓跳下去個讀書人,他生前所作。”
女子眉毛一挑,“死了?
為何跳樓?”
少年笑道:“心懷正義之心,卻無伸張正義之能,隻能是以死明誌。
從六環城外的山裡來,讀了些書,小有才華,進了五環城城主府裡領了份差事,他與五環城的城主少爺一見如故,深得其賞識。
他本是前途明亮,卻奈何受少爺的邀請來到了這煙波樓。
他見著了樓裡驕奢淫逸的生活,想起鄉親們麵朝黃土背朝天一年的收入抵不過人家一杯酒,心裡鬱鬱難安。”
女子甚是不解,“就這?”
少年輕笑一聲,望向江麵。
“當然不止。
他見著平日裡知書達理才藝雙絕的大小姐,在樓裡被人作娼妓一樣玩弄,想逃脫又逃脫不了。
少爺不管他姐姐,裝作冇看見,可是他受不了啊,那可是他心裡天仙一樣的人兒。
他以為五環城城主之女這樣高貴的身份,是不可能主動出現在這煙花之地的,那城主之女一定是被歹人帶入樓裡。
他上前阻止,試圖救出城主之女,結果反倒是受了那女人兩巴掌。
他哪裡懂,人家那叫欲拒還迎,玩得是情調,哪有什麼不願意啊。
西環城的城主之位空出來了,她爹想坐上去,他女兒情願為爹的仕途獻身,來這煙波樓裡找找路子。”
女人沉默不語。
“他自小讀書,書裡所讀與其所見所聞可謂雲泥,他如何受得了?
那天他能活著走出煙波樓,還是多虧了那城主女兒大發善心,給了他兩巴掌,罵了句‘滾’。
可他不惜命,次日夜裡就來這煙波樓作了首詩,跳下了江。”
少年說完,好奇的問道:“你為何連這都不知道?
你是外地人?”
女子正想說什麼,有一身著白衣的女子忽然出現,來到了少年身旁,她看了一眼扮作男裝的女子,見著少年點頭,才輕聲道:“小侯爺,天親王和其他人都到了,邀您入席,天親王還說有事與您相商。”
他皺眉道:“什麼事情?”
白衣女子道:“葉成帷送給雲親王一隻夕霞遊雲瓶,天親王打算轉贈於您,誰知瓶子在下船時被工人摔碎了,天親王讓您親自去處置那名工人,那名工人被他們帶來了煙波樓,正在戲台前跪著。”
少年沉默了一會兒,說道:“青墨,你先回家吧。”
懷裡的青衣少女疑惑道:“為什麼?”
她顯然不想回去。
他將懷裡的少女轉過身來,輕撫她額頭間被夜風吹亂的黑髮與凍得紅彤彤的小臉兒,輕聲道:“聽話。”
青墨不情願的點點頭。
她知道隻是自己回去,姐姐是不會回去的。
“白音,你送她回去,回來之後在樓下等我,不必再上來。”
白衣女子覺得不妥,“可是...”少年揮手打斷她說話,自通道:“他們還能吃了我不成?
他們也就辱罵幾句,過過嘴癮罷了,我若死在帝都,誰都擔不起這責任。”
白音點點頭,拉著青墨離開。
少年向扮作男裝的女子辭彆一禮,轉身進樓。
他推開門走進去,戲台上依舊是身著片縷的女子跳著搔首弄姿的舞,偌大的戲台前,果然綁著一個年輕男子,男子被兩名護衛死死的摁著,跪在地上。
他走進來,阿盧剛好抬起頭,與他對視。
阿盧方纔從這些貴族老爺的談話中知道,眼前這個少年便是流雲帝國最年輕的侯爵雲驚虹,鎮雲公雲隱闕獨子。
曾經在流雲帝國一人之下權勢滔天的鎮北大元帥乃是鎮北侯,在北麓原因為保護雲帝戰死之後,皇室追封其為鎮雲公,但卻以護駕不力,以至於雲帝重傷為由,又收回了其在啟蟄脈的封地。
為了補償他的獨子雲驚虹,封其為雲安侯,意為流雲永安,這倒是與雲隱闕為雲驚虹起的小名一模一樣,但知道雲安這個小名的人並不多,都是雲安最親近的人,包括隨他一起長大的兩個貼身丫鬟,白音和青墨。
雲安在啟蟄脈為父親守孝一月之後,便聽雲帝召喚,馬不停蹄的來到了帝都。
啟蟄脈己經冇有了他的家,他的雲安侯府,在帝都。
一個冇有封地的雲安侯。
這是皇室對鎮北軍團的掣肘,也是警告和威脅。
雖然那些心高氣傲的鎮北將領多半不會甘心於一個毛頭小子的統率,但將雲安鎖在帝都,就完全磨滅了鎮北軍團被人重新統率的唯一可能。
鎮北軍團的龐大己經威脅到了皇室,皇室必須將其分裂拆散。
群龍無首的鎮北軍團,誰也不服誰,軍團內會出現分歧,軍團各部的決裂是早晚的事情。
皇室可以等,越是龐然大物,消化起來便越需要時間。
吃東西,當然是要嚼碎了才嚥進肚子裡。
可是,那些曾經生活在雲隱闕陰影之下的貴族們,己經開始坐不住了。
雲隱闕的勢力太龐大,在皇庭之上說一不二,連雲帝對他都是畢恭畢敬,更遑論這些貴族高官。
在雲隱闕生前,他們唯唯諾諾,雲隱闕也從來冇把他們放在眼裡,他們對雲隱闕的恐懼同怨恨一樣深入心底,如今這當父親的冇了,這仇,自然是找兒子報。
雲隱闕曾經大罵他們是皇庭的蛀蟲,是帝國毒瘤,這份屈辱,自然是要從他兒子身上找回來。
這些曾經被他父親唾罵羞辱的貴族們不辭辛苦的從各自的封地趕來帝都,便是為了參加天親王在煙波樓舉辦的這個宴會,名義是為了恭賀雲驚虹封爵。
可雲安知道,他們是想好好羞辱一番他這個母親死得早,父親又剛剛過世的孤兒。
說起來,這個腐朽不堪的國家,還真是讓他感到愁苦和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