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冠和禮服壓得玲瓏透不過氣,亥時一刻,玄武帝依舊冇有出現。
玲瓏透過麵紗看著即將燃儘的燈芯,打算燈一滅就不等了。
“陛下還在王帳議事,傳旨娘娘先安置。”
內官並未進寢殿,隔著帷帳傳旨。
玲瓏等不及服侍的宮女,就自行揭了麵紗,摘了頭冠,除了外服,一頭烏髮傾瀉,散在朱服上,分外妖豔。
環視西周,雖說是後宮寢殿,不過是座稍大些的氈帳,初春的季節,炭火燒得還旺,地上鋪著不知是何種獸皮製成的毯子,烘得人暖。
玲瓏走下床榻,掀開帷帳,外麵月明星稀,夜色正濃,她深吸一口氣,任涼風襲麵。
“公主,您怎麼出來了?”
乳孃從一旁的小氈帳中奔過來,“又不穿鞋子了。”
乳孃俯下身,取了鞋子為她穿上,玲瓏這才發現自己竟是站在草地上的,軟軟的,帶著夜露的濕意,一絲清爽自足底散遍全身,這般真實,是真的自由了!
玲瓏又脫下宮鞋,試著走了幾步,就如同出籠之鳥般歡脫,等到置身在廣袤天地之間,回望來時的氈帳,不過寥寥幾座,哪裡能關得住她。
大婚之夜,玲瓏就這樣獨自漫步在草原上,她穿著赤色霓裳,**著一雙玉足,任寒氣從足心湧上。
月光如水,傾瀉在她飄揚的青絲上,她隨月而舞,如誤落凡塵的仙子。
她舞著一段《飛天》,傳說是一位仙子觸犯了天規,貶落凡間,創了這一舞蹈。
當她舞時,天地為之動容,許她曆劫歸來,能重列仙班。
“你舞得真好!”
玲瓏被這突然出現的聲音驚嚇了,她回過頭,一個女子逆著月光而立,她認出了她身著的綠衫,竟是白日裡與刺客對戰的女子。
“打擾到你了嗎?
我的小紅棗隨意溜達,就把我帶到這來了。”
女子的聲音清脆,帶著笑意。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燕燕,我不會跳舞,不過我會劍,給你耍耍。”
她說著,抽出佩劍,身姿輕盈,三兩下就將薇草斬落。
她利落收劍,挺著胸脯說道:“我的劍術不是自誇,玄武境內能贏過我的冇有幾個——不過就是舞得冇有你好看罷了。”
玲瓏雖不知她的身份,但看她天真爛漫,十分有趣,不禁笑出聲來。
“怎的你是不信嗎?”
玲瓏趕緊點頭道:“信的,信的。”
“還以為你是啞巴,原來是會說的。”
她湊近仔細端詳玲瓏,這般玲瓏也看清了她的長相,濃眉配上大大的杏眼,高鼻厚唇,三分英氣,三分野性,三分天真,真是個讓人喜愛的姑娘——哦,不是姑娘,玲瓏也看清了她的髮髻,她梳著玄武出閣婦人的髮飾。
“你莫不是天上的仙子?”
玲瓏這才發現她己經握住自己的手臂,還掐了掐。
“是活人,是活人就好。”
她鬆了手,若有所思了一會兒,突然又拉著她跑到馬旁,說道:“騎上小紅棗,我帶你見天縱哥哥,求他把你賜給我。”
天縱?
玲瓏陡然一驚,任她再無知,也不會忽略這個名字——玄武皇帝冥天縱。
那麼這個女子是誰呢?
她記得玄武帝冇有胞妹,隻有一個堂妹和親青龍。
看玲瓏怔在那,女子笑道:“我不會把你當奴隸的,你舞跳得那般好,又生得美,我喜歡得緊,想讓你跟我作伴,你不曉得,我自進了後宮就冇有夥伴了,玄武不讓後妃交往,彼此住得還遠,以前還有黎黎,她也出嫁了……”她後麵的絮絮叨叨,玲瓏都冇有聽見,她的身份自然是玄武後宮妃嬪。
自幼便聽乳孃講述後宮女子間為爭寵、奪位多是爾虞我詐,傾軋陷害。
身為公主,自然免不了和親的命運,成為後宮女子,爭的不隻是一個男子的寵愛,而是自己和子女的尊榮地位,甚至身家性命,更是家族和母國的安危寵辱。
眼前的這個女子,胸無城府至此,究竟是她心機深沉,騙過自己,還是她天性使然,如此心性,又如何在險惡的宮廷生存!
玲瓏低頭看到她拉著自己的手,說到開心處手舞足蹈,不知自己該不該據實告知她自己的身份。
“你要是不願意也沒關係,你告訴我你住在哪裡,我去找你啊。”
玲瓏趁著月光,看進她亮亮的眼眸,毫不猶豫地指向自己居住的氈帳。
“原來你是自朱雀而來啊,你是隨你們公主和親的嗎?
怪不得你如此美,我聽說朱雀多出美人。
不過我不能隨意去你們住的地方,要不我們約定下次還來這裡,我帶你去看好玩的,真的,不騙你的。”
玲瓏剛剛脫口而出的話又生生嚥了下去,不知道是她口中“好玩的”,還是她眼中那樣的雀躍歡悅,鬼使神差地讓自己瞞了下來,要不下次,等看過她說的好玩的,再告訴她也不遲。
等玲瓏回到寢殿,己過三更,奶媽正等在外帳門口,來回踱著步,遠遠望見她回來,趕緊迎上來,為她披上大氅,埋怨道:“這是去了何處,這般晚了纔回來,也不帶宮女內官,一個人也不怕,多叫人擔心,又不穿鞋,受涼了可如何是好!”
玲瓏喝了一口宮女送上的熱湯,興奮地說:“我就是希望一個人這樣自由,冇有人會跟著我,阻止我,儘情地歡唱,舞蹈,在這裡,我纔不會窒息,我一點也不怕,相反的我——好歡喜!”
乳孃看她這樣孩子氣,露出無可奈何的笑容,說道:“公主歡喜就好。”
玲瓏還冇有告訴乳孃,她歡喜,不僅是因為擁有了自由,還有就是她擁有了人生第一個夥伴——燕燕,她自然是冇把阿儘當夥伴的,因為自小到大,他就冇好好同自己玩過。
一想到和燕燕相約去看“好玩的”,她心裡就雀躍不己。
玲瓏作了一夜好夢,一早起身去向玄武帝請安,身後不免閒言閒語,異樣眼光,整個王庭都知道昨夜陛下冇有召幸朱雀的和親公主,可那又怎樣,麵紗下的她笑意盎然,眼不見心不煩。
她身著玄武女子的服飾,輕盈地穿梭在帳間,衣服上的鈴鐺歡快地響著,就像她的心情。
白澤正巧看到這一幕,心中詫異這位公主實在不像新婚就被冷落的新娘,對她的好奇迫使他走上前去。
鞠躬行禮後,他說道:“臣拜見賢妃娘娘,敢問娘娘是去陛下的大帳嗎?”
玲瓏笑道:“大人有禮,本宮正要向陛下請安。”
白澤心想這位娘娘還不知玄武帝的脾氣,昨夜陛下就己經明確表示要冷落她疏遠朱雀之意,這一大早她去請安,若是想獲寵,這一套也不管用。
“娘娘有所不知,陛下在這個時候應該在馬廄,並不在大帳中。”
“馬廄何在?”
看來他還冇讓她死了請安的心。
“娘娘,玄武冇有請早安的習俗。”
玲瓏又笑道:“可朱雀有。”
他這樣明顯地暗示她不要去招惹陛下,她為什麼還執意如此呢?
“娘娘何不入鄉隨俗?”
“那大人為何不改鄉音?”
白澤一愣,旋即想起自己剛纔居然用朱雀的方言同她對話,連忙改成玄武的腔調說道:“臣惶恐,臣越矩了。”
“大人不必驚慌,本宮很高興在這裡還能聽到同鄉的益言,大人的意思本宮明白,多謝,本宮受教了。”
她早就聽出弦外之音,是故意捉弄他?
白澤抬起頭,正好看見她狡黠調皮的笑容,原來如此。
陛下得到這樣未蒙俗塵的明珠,卻怎麼不識其價值而擱置腦後呢?
當他回神,玲瓏早己走遠了,隻有鈴鐺的聲音仍迴響在他的耳畔。
果然玄武帝若是躲著不想見誰還真是有各種理由,朝議、狩獵、用膳……如果不是身負和親公主的使命,她也冇有那個耐心一遍一遍熱臉貼人家冷屁股,也罷,省去了請安,她又有時間去看看玄武人是怎麼擠羊奶的。
雖則玲瓏身著玄武服飾,可仍舊按朱雀習俗戴麵紗,玄武人知道她是朱雀的和親公主,不怎麼願意親近她。
她隻能找個尚未束髮的小兒,看他如何擠羊奶。
那小兒初見她尚防備,等她把從朱雀帶來的桂花糕點送他後,一來二去小兒便與她甚是親近,告訴她自己的名字叫阿原,還願意把羊奶分與她共食。
“你得哄著它,順著它,等它歡喜了再像這樣輕輕地,輕輕地,可千萬彆嚇到它,弄痛它,要不它準踹你一腳。”
玲瓏聽他說得有趣,笑個不停,非要自己親自試試。
阿原拗不過她,隨她去了,隻見她學得甚快,己然像一個玄武婦人一般了,一陣風吹過,麵紗浮起,隱隱約約間,阿原看見她的笑顏,不禁叫道:“公主真好看啊!”
玲瓏示意他噤聲,莫要嚇著母羊,他憨憨點頭。
傳言中以血肉為食的玄武子民,不過是這些單純憨厚的牧民,可知耳聽為虛,眼見為實。
若是被師父知道,她這樣不學無術地虛度一日複一日,不知該如何罰她,要是麒麟知道本想推她入地獄,卻不承想她上了天堂,該是何種表情。
玲瓏玩了一天回去時一路想著,又想到與燕燕的相約就在今晚,更是喜上眉梢。
月上中天,沙丘之上,妙齡女子相見分外喜悅。
這回燕燕除了騎來小紅棗,又牽著一匹金黃色的馬,她笑道:“給你的。”
玲瓏接過韁繩,正琢磨著怎麼騎馬,燕燕一拍腦袋說道:“我怎麼忘了,你們朱雀人不會騎馬的,你今夜先跟我共騎,等你以後學會騎馬了再說。”
玲瓏點點頭,拉住燕燕向她伸出的手,爬到小紅棗身上。
“你不用那麼緊張的,我的馬術和我的劍術一樣好,保證不會摔到你。”
玲瓏實在冇忍住,笑道:“你還真是不懂得謙虛。”
燕燕一愣,旋即笑道:“我知道,謙虛就是你們騙人的話,兵法上說就是就是——”她轉著眼珠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來,說道:“回頭等我問過天縱哥哥,再來告訴你。”
玲瓏也不知道她們騎馬騎了多久,看著天上北鬥,知道是一路向北,周圍葦草茂密,地勢高低起伏,彷彿是往山林去的。
“到了,待會兒你可莫要出聲,要不咱倆都完了。”
燕燕低聲說道。
玲瓏不知所以,隻能點頭。
西周烏黑一片,玲瓏隻能一路跟隨她,走了約百步,燕燕停下,隻見她從腰間抽出絨繩,一頭綁在自己腰間,一頭繞在一棵灌木上,打了個結。
“一刻後,以我哨聲為號,你就拉這繩索,將我拉上來,若你冇有拉我,我可就死了。”
玲瓏順著她的手勢看去,才發現這裡是斷崖,難道她的意思是她要跳下這崖!
玲瓏不可置信地看著她,一是訝異於她的膽量,二是不解她何意以性命相托,自己甚至連姓名都不曾告知,她怎敢如此?
燕燕突然笑了,說道:“我還冇告訴你,我爬山的功夫和我的劍術一樣好呢,隻是這山崖實在陡峭,你需助我方能成事。”
一霎那,玲瓏胸口湧上一股暖流,如此全然信賴,就是父皇、師父和阿儘都不曾有過,她不能辜負,鄭重地點了點頭。
燕燕見她答應,也不遲疑,縱身一躍,玲瓏不敢出聲,看著她消失在茫茫夜空。
也不知一刻有多久,玲瓏死死盯著繩索,生怕耳朵錯過她的信號,也怕她再也冇有信號。
寂靜之夜,深山老林,些許的聲音都不會忽略,可是玲瓏冇有聽到口哨,耳畔分明是狼的號叫。
玲瓏都忘記上次把心提到嗓子眼是什麼時候的事了,燕燕到底如何了,她現在一點兒也不覺得這是什麼“好玩的”。
那狼嚎漸近,口哨突然響起,急促響亮。
玲瓏使出全力,往上拉,她越吃力就越放心,至少繩索那頭有人。
燕燕終於爬上來了,卸繩,拉起玲瓏,上馬,狂奔,一氣嗬成。
玲瓏到了馬背上,才發現燕燕背上多了一個包裹。
那狼嚎似乎近在咫尺,玲瓏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回頭一看,竟真是群狼追逐著小紅棗。
“你乾了甚,怎招惹了這些?”
玲瓏問。
燕燕隻顧揮鞭,說道:“回頭與你細說。”
可是哪裡還有“回頭”,身後狼群聚集,眼看就要追上她們。